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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YL48/罗浮生*丑] 浮生欢(全文)

没有什么新内容,就是把全部文档放一起方便看,粗改了些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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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罗浮生其人,好看,能打,重义,有魄力。

人称洪帮二当家,东江小霸王。曾经一个人一把刀横扫敌对帮派近两百人,帮他义父挣下关键的一座码头。激战过后,他浑身浴血撑着长刀傲然俯瞰一地狼藉的模样,一度是东江的传说。那段时间,老百姓家若有不肯睡觉不听话的娃儿,大人们也常常以“再不乖乖睡觉就要被很凶很凶的东江小霸王捉去的哦”为威吓,成效斐然。

他还有个外号玉阎罗,只是这带着杀气却多了三分俊俏感的外号并没什么人敢在他面前提及。

但他长得实是极衬这玉阎罗之名,俏生生的少年,身高腿长,更生得一双极妙的桃花眼,眸子清亮眼角微垂,睫毛浓密得仿佛蝶翼,看着人时扑闪扑闪,自带三分情。若是眉目含笑时,便是阴霾天气里也能让人觉得见着彩虹一般。只不过,他惯常爱做个凶神恶煞的模样,整个东江又有几人能得见得他毫无防备的笑容?

倒也是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和许星程,林启凯,洪澜这几个世交子弟,从小一起长大,长日里嬉笑热闹,闲暇时一同看看戏搞派对。只是,最近和这几个朋友也无法走动。不过这个也怪不了别人,倒是和他自己的多管闲事脱不了干系。

前阵子,许星程看上了隆福戏院的头牌段天婴,两人你侬我侬一往情深,偏许父极力反对,一心让儿子和罗浮生义父之女洪澜结亲。罗浮生之前也识得那天婴,还颇为欣赏其爽利果敢的性子,便插手帮忙,安排两人坐船去了法兰西。许父自是不能再提结亲之事,罗浮生义父见准女婿逃婚自是恼怒,另一边,罗浮生知道林家大哥林启凯恋慕洪澜多年,是个靠得住的人,便费心思从中周旋,最终使得义父将洪澜嫁给了林启凯,也算成就了一段姻缘,而这一对婚后也去了绮色佳度蜜月。

于是,仅有的几个好友都去了诗与远方的东江小霸王,看场子收保护费之外的闲暇时间就有些无聊起来。

虽然他掌管着东江第一大夜总会美高美,但天天看歌舞难免有些厌倦,以前还能时不时去隆福戏院听听戏。只是那段天婴一离开,剩下的一干人水平实是一般,让他这个高级票友压根提不起兴趣。

这一日傍晚,收完了东街的保护费,罗浮生趴在摩托车上小憩。

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哥哥,你买花吗?”

被扰了清梦的二当家有些不爽,正想摆出凶巴巴的脸来吓唬吓唬这不识相的家伙,抬起头睁开眼,却见到个瘦瘦小小才八九岁女娃站在他的车前,举着玫瑰花的样子,弱小又可怜,忽然就凶不起来了。

莫看他惯会横行霸道,自小少了父母照拂的少年长成如今这般模样,一路上遭遇过多少不如意,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干什么?”

“哥哥,买点花吧。”

看了看那女娃手捧的花,品相普通,有几朵的花瓣都枯萎了,看来小女娃这一日卖花成绩并不好。

“好,我买。”

“你要几支?”

“这些,都要。”

小女娃喜出望外,接过钱。

想着这有些打蔫儿的花怕是美高美的姑娘们也不会要,罗浮生正琢磨着要怎么处理,那女娃却是伸出手,在其中一支花上拽下两个花瓣,才把花交给了他,撒着欢快的步子跑了。

这做买卖还有克扣货物的?罗浮生一头雾水,虽然他也并不在意那束花,不过左右无事,便提着花下车跟着她,想看个究竟。

转过几条马路,这女娃来到一处建筑物前,由于这街区并不是洪帮的地盘,罗浮生倒是不太熟悉。抬头看时,圆拱形的装饰门上,是一串花里胡哨的英文。虽然这大字罗浮生并不认识。不过看那门口的摆设装饰,也能明白这里是一处马戏团的剧场。

看着生意倒还不错,出出进进的客人络绎不绝,那女娃趁乱混在人群里溜了进去。

罗浮生听歌听戏是行家,马戏杂技倒是没怎么看过,忽然就生出了几分好奇。进去随便挑了个位子坐下。当然他一眼就瞥见了刚才那个女娃,现在正躲藏左边靠前位子的桌脚下,聚精会神盯着台上,只是也懒得去拆穿她,自顾翘着二郎腿欣赏起起杂技来。

与戏院或是歌舞厅里喧嚣的乐声不同,这剧场里的背景音就是首简单轻快的曲子,衬着台上杂技演员的表演。那些杂技动作看起来倒是难度颇高,也算新颖有趣。

台上除了杂技演员,周围伴舞的几个妖娆女子,格外引人注目的,就数那个满场乱飞的小丑了。

应该是个年轻男子扮的,那人原本个子应该挺高,却佝偻着背平白矮了三分。白色油彩盖没了全脸,遮掩了本来面貌,两只眼睛用黑色浓浓涂抹,远看着只见两个大大黑洞,最夸张的是嘴角,用红色油彩画上了夸张的咧嘴假笑,整张脸看着七分滑稽三分可怖。身上是的小丑服,绿衣裳,红裤子,荷花袖,颜色花哨的袜子,加上脸上的红白黑,似乎是要把这世间的颜色都堆砌在身上一样,多了几分可笑。

小丑窜来窜去,时而与舞女调笑,时而夺下杂技演员手里的道具后甩弄几下,动作滑稽又搞笑,倒是把场子炒的更热闹了几分,那躲在桌子下面的女娃更是偷偷拍着小手。

罗浮生眉头跳了跳,有些看不惯这种难看的做派,不知有什么趣味。

一段节目终了,小丑挥舞着礼帽跳下舞台,开始在观众席里穿梭着讨要起赏钱来。所获金额一般的,小丑便会鞠个躬,若是得了大张面值的钞票,则是极尽讨好之能事,捏肩膀捶腿的也有。一圈下来,帽子里倒也被扔进了不少散钱。

罗浮生心下越发不屑。小霸王生性简单直白,喜欢的是有真本事,性格爽利之人,平生最不喜的就是唯唯诺诺畏畏缩缩之徒,只觉得那小丑形容猥琐,举止令人厌烦。

那小丑哪里知道他的想法,看他那气度是个不缺钱的样子,便也摇晃着来到他的面前,摇着手里的礼帽讨好地笑:“这位爷,这节目看的可满意?”



(二)


罗浮生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这小丑来时,前排的客人差不多都打赏完离开了。左右闲来无事,便忍不住想作弄这不顺眼的家伙一番。

“满意?”罗二当家扬起他痞痞的笑容。

这里是青帮领地,日常的保护费是胡奇那伙人在收,小丑自然不识得这位东江小霸王罗浮生。只是日常里早看惯了人情冷暖,对这标准的欺负人之前的恶霸式笑容并不陌生,虽然这人的笑得比以前见过的其他恶霸都要好看得多,小丑的心还是忍不住颤了三颤,想着不得赏钱倒也罢了,别惹上什么是非才好。

“台上的表演嘛……还勉强可看。可是既然是你来讨赏钱,总也得露两手给爷看看呗。”罗浮生笑道,见小丑要做作揖,“打住,弯腰鞠躬三跪九叩什么的爷可不爱看。”

正想着来一套卑躬屈膝态度糊弄过去的小丑,被他这一句给弹了回来,一下子愣了,小丑小丑,就是扮丑供人逗乐罢了,这位少爷还想要他做什么?

罗浮生见他发呆,好整以暇地从桌上拿起三个橘子扔到小丑的礼帽中,“要不你就表演个对空扔橘子吧。一分钟橘子不掉给你一张,能扔多久给你几张。马戏团的人应该都会这个吧。”边说着,边伸手从皮衣口袋中掏出一沓钱来晃了晃。

其实罗浮生惯常并不爱欺凌弱小,无论是家境所困到美高美来做舞女的姑娘,或是在码头帮工的小弟,又或是之前认识的戏子天婴,只要是凭本事吃饭,不为生活折腰的人,在他看来皆是一般平等,并不会故意去欺压作弄。只是他信奉做人需有气性,当行自己该行之事,今日见这小丑明明是身型利落的年轻男子,不缺胳膊断腿的,却不做个正经营生,在这里遮掩容貌以丑态滑稽供人取乐,心下莫名生出些看不起的偏见和嫌弃来。

小丑顿了顿,想想还是不敢得罪,无奈从礼帽中取出了橘子。

虽然心下早猜到这家伙没什么真本事,但看到小丑扔出的第一个橘子在一秒钟后落了地,第二个在两秒后落了地,第三个在三秒后落了地,罗浮生还是被震惊了。

小丑似乎生怕他恼怒,急忙忙捡起橘子,再次努力尝试。

失败依然只需要三秒钟。

周而复始几次之后,看他又要去捡,罗二当家看不下去了,“你这杂技的水平……还真……差呀。”

小丑很想反驳“我只是个小丑而已”,但最终选择了乖顺地弯腰鞠躬,作出谦卑的样子。

他抬起头时,刚才作弄他的人已经离开,心下庆幸这次的恶霸难得的不难打发,只是白白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得赏钱罢了。

身心疲惫地往后台走去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窜了出来。是那个来偷看过几次表演的小女娃,这个女娃似乎特别喜欢他扮演的小丑,前几次偷看完表演都会在他的礼帽里放上两片玫瑰花瓣。

这次也一样,塞完了花瓣,女娃又一溜烟跑了。

这莫非……是打赏?

其实前几次收到的花瓣,他转手就丢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突然就舍不得扔了。

从礼帽中取出花瓣,揉捏着,又看看礼帽里的钞票。

这些钞票,打赏的是他那丑陋搞笑让人捧腹的模样吧。那这花瓣呢?花瓣是美丽的东西,用来打赏丑,好像并不太合宜呢。

但他忽然需要起这种不合宜。


而那一头,被小丑的卑下姿态恶心到了的罗浮生,出了马戏团的门,才想起刚才那束玫瑰花落在了观众席的桌上,折返去取。进门却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刚才还佝偻着身姿的小丑,略略直起了腰板,凝神地看着手里的两片有些枯萎的红色花瓣。

明明脸上是浓重油彩,罗浮生却分明看到了那眼睛里的疲惫和一点点的、不甘心。


晚上,回到离剧场不远的马戏团住所,躲进自己的房间,小丑一头躺倒在了床上。

天花板上,前几天新来的那只蜘蛛已经结出了一张不小的网,网上正粘着一只飞蚊。

大约很快就是那只蜘蛛的盘中餐了吧。

小丑叹口气。

自己何尝不是困在这生活的网中,挣脱不得呢。

——“弯腰鞠躬三跪九叩什么的爷可不爱看。”

耳边忽然响起今天剧场里那人嘲讽的话语。

与自己相仿的年纪,生得人模人样,却是那样一幅看不起人的样子,傲慢得……令人讨厌。

并不是谁都含着金汤匙而生,世上多的是蝇营狗苟的人,扮演小丑,分明是他所能寻得的唯一一条出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

眼眶有些湿。

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自己明明已经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才是,怎么还会为区区几句冷言冷语而不甘心起来。

如果不是父亲吸大烟败光了家业,他也可以继续当那江南书香门第家的小少爷,当学堂里最得老师赞赏的学生,那时,他甚至已经开始学着做简单的洋文文章。

可惜没有如果,母亲去世后,沦为烟鬼的父亲欠下一屁股债,最终一纸文书把他卖给了途径家乡的马戏团,载明入团卖艺,生死不论。

然后父亲便捧着几十个银元继续醉生梦死。

然后他便跟着马戏团开始了大江南北,辗转艰难的生活。

老板看他长得清秀可人,一幅聪明模样,开始便想作为将来的台柱子好好培养。

他开始也这么想,想着好好练杂技,将来出人头地。

直到他发现,在这马戏团出人头地,并且长相出众的结果,际遇只会更悲惨。

比他早入团的师兄师姐,当时的台柱子,一对璧人儿,柔术可称一绝,顶碗、戏法也是样样精通,一登台就场场客满。一度是他努力学习的目标,常常追着讨教。

可是两人刚刚打响了名号,就一个被富商买去,一个被督军包了。

两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老板收到钞票时满足的笑,一度成了他年少的梦魇。

那以后,他便开始藏巧于拙,处处出错,吃了老板不知道多少的教训鞭子。

但总不出师上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直到他后来在打扫剧院时,捡到了一份看客丢下的西洋画报,知道了马戏里还有名为小丑的角色,奇装异服脸部浓妆,出糗搞笑供人取乐。

而他们的团里,并没有这个角色,所以便推脱自己蠢笨,学不会杂技,自荐扮作小丑。

看着他空有一幅好样貌,居然烂泥扶不上墙,老板虽然不爽,但比起一无所用,也只能权且让他一试。

效果却是出人意料的好,客人看得乐呵,赏钱也多了不少。

于是便遮掩着本来面貌,一路走到了今天。

“丑,上台啦。”

“丑,收钱啦。”

甚至连他的本名,也不太再被人唤起。

他自己都快要忘了。


总算是把眼眶里的一点酸涩压了下去,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卸妆。

拖着疲惫的身体爬起来,在镜子前坐定,一点点擦去脸上的浓油重彩。

每天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记起自己原来的模样。

他对着镜子里那个一脸白净,眼睛有些红的青年笑笑。

再坚持一阵子,再坚持一阵子。

从口袋里掏出方才带回来的两片花瓣,轻轻放进了桌上的玻璃酒杯里。

他床头放着一摞书,有古人诗词,有白话小说,甚至还有两本英文诗集。

是的,即便是沦落为马戏团的小丑,曾经爱读书的小少爷,也并没有完全放弃过去的自己。

老板给的钱只够吃饭,可他也不傻,每次收完钱,总会悄悄给自己留一点。

很少的一点,不会被发现,但积少成多,也能买几册想要的旧书。

他甚至还买了几本乐谱。

前两年开始,马戏团为了提高格调多吸引客人,搞了一台时下流行的钢琴,还请了一位弹琴的师傅。他很喜欢钢琴的声音,所以常常偷偷盯着那师傅的指法来看,还曾经趁着夜晚无人时偷偷弹奏。

或者是天赋使然,几次以后,他竟能够磕磕绊绊弹得有些样子。

指尖流淌出乐声的时候,是他这几年少有的快活时光。

偷来的隐匿的快活。


(三)


那日去剧场看杂技的事,多少让罗浮生有些介怀,总想着找个机会再去看看,只是一直不得闲。

洪帮二当家并非虚名,日常除了收保护费和视察地盘,罗浮生还要不时带领帮会中人应付各种突发事件。东江地面儿上,虽然他们洪帮是第一大帮,但虎视眈眈洪帮盘子里蛋糕的人却不少,其中劲头最盛的就是青帮。青帮那伙人最近颇为不安分,已经和洪帮的弟兄们发生了好几次争夺地盘的冲突。不过,有他罗浮生出马,几次械斗,对方不仅没讨得便宜,还让他白白占去了两处地盘。那为首的胡奇,带着手下落败而逃时,还不忘丢下一声恶狠狠的“等着瞧”。

义父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帮中兄弟更是对他的敬仰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不过罗浮生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争地盘,收保护费,被前呼后拥,看着光鲜,但这些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东西简单的多,于他而言,却远比这些更难获得。


这一日,总算手头没有了要处理的急事,罗浮生晃晃悠悠,又来到了上一次的剧场。

看客不多,他找了一处坐下,早有人奉上水果茶点。

台上没有上次的小丑,是两个年轻人正在表演顶缸。想着那小丑怕是要到收钱时才会出来卖弄搞笑,罗浮生也不急,翘起二郎腿,边喝着茶,边真的看起杂技来。

正看得入味,顶着缸的演员忽然慌了神,咣当一声响,头顶的缸落了地。眨眼间,台上的演员们战战兢兢逃下台去,观众席上的看客们也纷纷做起了鸟兽散。

心知不妙,罗浮生回头看向门口,果然,那里呼啦啦站开一排二三十个打手,各个全副武装,而前排中央那个叉着手,一副不怀好意模样的人,不是青帮的胡奇又是谁。

“哎呦,洪帮二当家今天怎么有空大驾光临,跑到我青帮地盘上来了,也不早点和兄弟打个招呼,让兄弟好好款待您一番?”

“呵,款待?就凭你们几个?爷今天可是买了票来看表演的,既然不表演了,那爷可就回了。”罗浮生边说边向门口走去。论功夫,这班手下败将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今日出门原本只为了来这剧场看看,并未携带趁手的武器,只得腰间一把短匕首,不宜群攻。

胡奇伸手拦住他,假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还请二当家帮忙指点指点小弟这班手下的功夫。”

虽说这里是青帮地盘,但原本东江就帮派众多,到别家的地盘上逛街看戏也不是稀罕事儿,只要不挑事自然相安无事。罗浮生思忖着,今日这胡奇巴巴寻上门来,只怕方才就已经有眼线发现了他,对方既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想全身而退怕是难了。

那就打呗,怕他不成?罗浮生嗤笑一声,“来吧!只是这剧场狭小放不开手脚,还是出去,让爷也好打得痛快些。”

想着这家马戏团的保护费才收过,把这里砸个稀巴烂也不好,胡奇便也答应了。

一行人晃晃荡荡来到了剧场旁边的一处空地。

“干他!!”胡奇收起假笑,大吼一声。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没有惯用的大砍刀,罗浮生进攻的杀伤力被消减了不少,好在他身形灵活出手迅速,拳拳到肉刀刀要害,虽然自己也受了几处小伤,但一人对付这许多人竟也丝毫不落下风,且越打越带劲儿起来。

若是往日,胡奇怕是就要让人撤了,今日倒是奇怪,虽他们青帮并不占优势,他却是悠然自得在一旁看着,似乎在等什么。

罗浮生原本正打得兴起,想着趁机好好教训这胡奇一番,一个转身却忽然有些头晕,抬眼看到胡奇那成竹在胸的样子,心下一惊,顿时明白过来。

刚才看表演时,他一时口渴猛喝了几口热茶,当时就觉得那茶泡得格外香醇,但也没有往别处想。现在想来,大约那胡奇不只探知了他在这里,还提前做了些卑劣的手脚。

若是落入这帮人手里,拿自己来要挟义父,可是会对洪帮大大不利,今日局势还是走为上策。罗浮生想着,用力咬破舌尖恢复几分清明,环顾四周,见东面有条弯折错落的小路,定了主意。

蓄力打倒了那方向上的敌人,罗浮生一闪身进了小路。

果然如他预料,这下只角街区的小路又窄又乱,走不多远又有支路,四散分开,最是适合躲藏。

一路随机选择路口狂奔,虽然身后渐渐听不到追杀声,他的晕眩感却越来越重。若是倒在路边,必然会被胡奇的手下发现。叹口气,罗浮生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敲开了就近一户人家的大门。


前几日团里有成员得了流感,陆续有不少人中招。好容易大家都好了,偏昨晚小丑发作了起来,发了烧,人也晕晕乎乎,眼看着上了台也蹦哒不起来,老板才宽宏大量许他不上台,在自己住处歇息一日。

吃了药,睡了半日,又出了一身汗,到了下午,小丑觉得好了不少,便起来想到厨房里烧点热水,却听得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以为是团里的人落了什么表演要用的东西,他赶忙开了门。

门外的人影一晃,一脚踏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哪里是什么师兄弟,分明是个不认识的人。而且这个人头发有些凌乱,汗湿散落的刘海遮住了眉眼。衣衫上有些破损,身伤还有肉眼可见的伤痕。

“你是谁?!”小丑大惊,正想着把这个不速之客推出去,那人却是堪堪向他身上倒了过来。

“小兄弟,有坏人害我,麻烦让我在这里躲一躲,一会儿药劲过了就行。谢谢啊。”说完这句,便没了声响,竟是靠着小丑的肩昏了过去。

原本就病后体弱的小丑,被这么大个人靠着,几乎都要站不住。但才一推开,见那无知无觉的人就要往地上倒去,又赶忙拉住。

想了想,终归不忍心见死不救,小丑深吸一口气,拖着这个人回到了房间,把他丢到了自己的床上。这一番折腾让他又出了一身虚汗,打水洗了把脸,歇了半晌才缓过气来。

想起刚才一阵忙乱,都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个人的样貌,小丑忍不住走到床前,拨开那人额前的乱发。

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悔得肠子都青了。

说什么坏人要害他,这不就是坏人本人么!

这分明就是那日在剧场,高高在上,嘲讽他一无所长的傲慢年轻人。

与那天的不同,就是这人现在安静地躺着,眼睛和嘴巴都闭着。

小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好看的眉眼里露出的不屑申请,那漂亮的嘴里吐出的伤人话语。

反复思索了许多次“要不要把他丢出门外”,小丑最终用“刚才这人说话还挺客气的”以及“搬不动”为理由说服了自己,放他一马。

但实则他心地良善,并不想因为一些小恩怨真的让人坏了性命。

看对方乖乖躺着,一身狼藉,想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小丑打来了热水替他擦干净了脸和手,顺手将他手上几个小伤处也粗略包扎好。

干完了这些,原本就感冒还没好透的小丑,自己倒是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四)


父亲去世后就跟着义父闯江湖,打打杀杀里练就了一身功夫,受伤用药也是家常便饭的罗浮生,恢复能力也比旁人强了不少,一般人吃了少说要晕个大半天的蒙汗药,他竟是一个小时不到,就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意识恢复了清明。

陌生的床,陌生的环境,简陋得惊人的房间,整个房间,恐怕只有他美高美房间里那张床的两倍大小。

一张小得翻身就要掉下去的床,一张桌子一个小梳妆台,加上几个箱子,大约就是这个房间的所有家当了。

而床边的桌子上侧身趴着的,大约就是这房间的主人,他的救命恩人了。

揉着还有些晕的脑袋,罗浮生回忆了下之前发生的事。

记忆停留在他强撑着精神,敲开了这家的院门,看到了来开门的人,说了句求助的话,便断片了。

当时,已经发作的药效,让他甚至都没办法集中精神看清来人的模样。

还好这次运气不错,遇到了好心人,不仅收留了自己,还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

可得好好感谢下人家,边这么想着边坐起身的罗浮生,下一刻,嘴里忍不住嘀咕,“这床也他妈太硬了,怎么睡人呐。”

他素来睡眠质量极差,睡觉必须软床。他美高美房间里的那张大床的床垫,就是他找西洋家具店里的师傅特别定做的,选的极细软的材质,软得人都快能整个埋进去,才能睡得略好些。要不是今天中了蒙汗药,这种硬床,他必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

自己一个中了蒙汗药的都醒了,怎么这个救了自己的人倒睡得这么沉?

罗浮生有些好笑,坐在床边,细细端详起那人的侧脸。

——好看。

这是武力值虽高,但文化程度不高的罗二当家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了。

眼前这人,面色白皙,眉目清朗,双眼合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罗浮生不由想起上次梦露他们几个姑娘在那里抢着试用进口的睫毛膏,涂了也不过如此。只是不知道,这睫毛下藏着的,是如何的一双眼睛?

只是这人虽然睡着,却睡得并不安稳。额头还有些微的细汗。

罗浮生伸手往那额头上探了探,比了比自己的,又看了眼桌上,放着像是药碗和药包。哎呀了一声,感慨莫非是自己这个烧香的赶走了和尚。很是过意不去,便轻手轻脚,把这个趴在桌上的人,抱回床上安置好。

这人竟是还没有醒。

说来也奇怪,罗浮生从刚才就觉得,这人的模样有几分似曾相识,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帮派中人最重有恩必报,想着总是要当面先道一声谢,问好了恩人名姓才好日后报答,罗浮生便打算在这里等恩人醒来。

一时无聊,便环顾起这房间的摆设来。

一个年轻男人的房间里有个梳妆台,原本就有些奇怪,那上头还摆满了罗浮生看不懂的瓶瓶罐罐,像是女子用的化妆品,又仿佛有些不一样。门背后,挂着样式夸张的套装,还配着双颜色斑斓的长袜。

明明是个长得文雅好看的人,这奇怪的配搭让罗浮生对这救了他一命的恩人的身份,越发好奇。

视线回到桌前,桌上的一摞书吸引了他的目光,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本古人文集,但品相一般,大约是本旧书。翻开扉页,泛黄的纸页右下角,有一行端正挺拔的字迹——桓乐于民国23年春购于南星书局。又翻了翻另外几本,日期和地点不同,却都是同一个名字的注记。

看来这应该就是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了。

这个恩人很奇怪啊,爱看书,化妆,穿奇装异服。

罗浮生心下越发狐疑。

直到他注意到桌上的一个玻璃酒杯,里边放着小半杯的……玫瑰花瓣。

最下面的几片几乎已经枯萎,上面的略好些,最上面的几片看着还新鲜。

透明的玻璃酒杯,衬着花瓣嫣红的颜色,像是盛了半杯西洋葡萄酒。

略感熟悉却分明不认识的脸,奇怪的衣服,化妆用具,和玫瑰花瓣。

灵光一闪,碎片逐渐在脑海里组成了拼图,罗浮生吃惊得站了起来。

莫非?难道?居然?

这个恩人竟是前日那个佝偻着背,形容猥琐,表情谄媚的小丑么??要不然,还有什么人会穿那种奇怪衣服?

他正发着呆,那头床上的人却是悠悠醒转,见他指尖正轻抚着玻璃杯,急忙喝到:“你干什么?!”


(五)


原本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的呵斥声,倒让罗浮生吓了一跳,差点没打翻手边的玻璃酒杯。

回头一看,房间的主人正坐在床边,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原来,那浓密睫毛下掩藏着的,是这么一双美目,黑眸深邃,澄澈明亮。

罗浮生忍不住在心里啧啧赞了一声。其实,他少时也常有人夸赞他的眉目好看,可自小就被父亲以小男子汉为目标教养的罗浮生,偏最听不得别人说这个,总是奶凶奶凶地驳回去,后来一步步坐上了二当家的位子,自然更没有人敢擅议他的容貌,只敢私下唤一声玉阎罗罢了。

时至今日,罗浮生才体会到,原来见到好看可喜的眉眼,的确是让人忍不住想夸赞的。

可惜,这双漂亮的眼睛里,如今满是戒备戒备和恼怒的神色。

“小兄弟你醒啦。”罗浮生笑道,“这次可真是要多谢你。”

“不用,你既然没事了,怎么不走?”可惜对方非但没有放下戒心,更是语气生硬地赶起客来。话语间不像是刚救了他的恩人,倒像是见到了讨厌的人。

“这怎么行,我罗浮生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次你救了我,若不好好报答,这话传出去,我洪帮二当家的面子往哪里搁。对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罗浮生难得的没有生气,继续对恩人保持着他的微笑服务。

却不知那恩人听了他这番话,原本就不佳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其实桓乐本就对救人一事有些迟疑,但想着这人虽然上次作弄了他,到底没做什么出格的恶霸行径。看他之前的举止,只当他是纨绔少爷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什么地痞恶霸,所以才一时心软把人留下。如今听罗浮生一番自我介绍,才知道眼前这人竟是鼎鼎有名的洪帮二当家,出了名了东江小恶霸。

早知如此,他定然不会出手相助。

不救也救了,桓乐无奈叹口气,就希望这个小霸王能赶紧离开,从此之后再无瓜葛才好,便淡淡回答,“你不用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既不用你感谢,也不要你报恩,你赶紧走吧。”

虽然他冷淡的回话,与上次那小丑唯唯诺诺客气恭敬的语气大不相同,但自小酷爱听戏的罗浮生,还是一耳朵听出了两个声音如出一辙。再想想那人救了自己明明可以讨一番报答,却一副厌恶到恨不得他马上消失的神态,罗浮生对眼前这恩人身份的推测,又肯定了几分。只是这么俊秀的一个人,怎么扮作那样的丑态模样,倒更让他不解和好奇了。

想起自己上次还嘲笑过他无技艺傍身,举止卑琐,那人竟还能忍住没把他赶出门,倒也是难得。

“我罗浮生说要报答的人,就一定要报答。”洪帮二当家郑重其事地说。见对方被他这霸气侧漏的宣言惊到了的样子,他忽然就又生出了调皮的念头,“其实,你不说你的名字,我也猜得到。”

对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副无辜无助的样子。

“我猜你叫桓乐(yue),是……上次那个小丑,对不对?”罗浮生笑道,心下想着,这人明明有个听着挺欢乐的名字,怎得却这般愁眉苦脸。

见对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罗浮生点了点桌上的书,指了指门背后的小丑服。

“你怎么可以翻我东西!”桓乐恼道,果然不该救这个人,不但傲慢,还无礼。

“谁叫你一直不醒来,我无聊嘛。你放心,就看到了名字而已。”罗浮生笑道,见对方面色不虞,继续道,“说起来,你我也算有缘,今后你若是遇上了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便是。虽然你们马戏团的地盘不归洪帮,但在这东江,还没有我罗浮生搞不定的事情。”

听了他这一番话,桓乐的心咣当一声跌落谷底。

自己只是想求安稳度日,早日脱离如今的困境,怎么竟招惹上了这么一个冤家?!只怕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而且这人看似大条,眼光竟这般毒辣!自从他扮起小丑,除了团里的人,几乎没有人能够认得出小丑是他他是小丑。在浓墨油彩的遮掩下,他尽可以做些卑躬屈膝的举止,仿佛那并不是他自己本人。那让他变得丑陋的伪装,却也是他的盔甲护盾,护他无虞。

而眼前的这个人,只见过两面,说过没有几句话,竟能一眼分辨出他来。

可能接连的冲击太多了,他连一句“我不是,你认错了”都不想辩白了。

桓乐直觉这人必定会带来不可预测的麻烦,心下烦躁,但转念一想,那洪帮二当家生意繁忙,想必报答什么的也就是头脑发热的说辞,转头就忘了也未可知。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一头,表完了感激之情及照拂之意的罗二当家,看天色渐晚,总算离开了。

哎,都怪这突然来的病症,要不怎么会让今天没有出门的他撞上这一出!桓乐觉得才好了些的感冒又严重了,脑壳疼起来。


一如罗浮生所言,他是个有恩必报,有仇也不会轻易放过的人。那日被胡奇摆了一道,这一页可没那么容易翻过去。

回去后一番筹划,带着洪帮兄弟旧地重游,好一番恶斗,竟是把马戏团剧场那一片的街区也给抢了过来,才算泄了心头之恨。

那胡奇上次跟丢了人,一番好安排白白浪费,结果反而是自己被攻城略地,也只能吃了哑巴亏。

说是为了一雪前耻,打一架也就罢了,愣是把人家地盘也抢了过来,除了为洪帮开疆扩土,里头少不得还有罗浮生的一些私心。至少在自己地盘上,少了被人暗算的担心,做什么都更自在些。

所以那之后,闲下来的罗二当家,不看戏不听歌,倒是三不五时,跑去新地盘的剧场看起杂技来。


(六)


马戏团那个脑满肠肥,平时总是对着团员们颐指气使的老板,最初见到罗二当家光顾的时候,还以为这位新占领山头的地头蛇是来收保护费的,屁颠屁颠地把罗浮生请到雅座,奉上瓜子小食,怕他嫌这场内闷热,不知道打哪儿掏出把扇子给他扇风,边扇还边谄媚地二当家长二当家短地奉承。

罗浮生最看不得这种小人模样,不耐烦地让他该干嘛干嘛,别影响自己看表演。

这老板人是走了,心下还是觉得放着尊大佛不照料不行,对着后台唤了声:“丑,出来一下。”

桓乐看着台上的表演方才开始,还没到收钱的时候,估摸着老板又有什么麻烦差事要丢给他,叹口气走出去,听老板的吩咐去前排雅座招呼客人。

有钱有势又挑剔的客人,嫌剧场闷要人给扇风,嫌椅子硬要人给捶肩,嫌表演无聊要人陪喝酒之类的情况算得上家常便饭,虽然内心不爽,但桓乐早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用那夸张的小丑笑容,谄媚讨好的言语,搞笑滑稽的动作来应对客人的各种要求。而在小丑伪装下那个不甘的自己,他藏得很小心,从不轻易让人看到。

接到老板命令后,他一如往常,在嘴唇上再补上了些艳红的油彩,让小丑嘴角上咧的妆容更夸张了几分,深吸一口气往雅座走去。

而当他佝偻着背,歪着脑袋,提着热水壶来到雅座,讨好的一句“这位爷,要添点儿茶水吗?”刚刚出口,就卡壳了。

真是冤家路窄,这不是那个半月前嘲讽过他,又在前日里被他一不当心救了的罗二当家嘛。

那天被罗浮生认出了他来,还说了要报答他之类的话,桓乐担心了好几天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结果一连多日也没见罗浮生出现,当时还小小庆幸了下。只是后来又听说原本掌管他们这片儿的青帮竟然被洪帮给赶跑了,才又有些不安起来。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怎么是你?”一声问话出口,桓乐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怎么一见了这人的面,竟忽然忘记了自己小丑的身份,用这么生硬的语调质问起客人来了?他有些烦躁,自以为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的面具,在这个人面前似乎不堪一击,面具背后那个被藏起来的自己,总是在不经意间会探出头来。

“嗨!”见是他,罗浮生心情似乎不错,冲他笑。

那笑容太灿烂,有如阳光洒落,春风拂面。

如果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一定会被这个笑容欺骗,以为他是个纯善的青年吧,桓乐心下嘀咕。还好自己第一面就认清了这家伙的本来面目,好看的外表下明明是个混世魔王,对人无礼,欺行霸市。听说前几天和青帮的那次地盘之争,也是把对方打得不轻,伤了不少人。虽然说自己之前的确帮了他,但看他喜怒无常的样子,他所谓的报答,桓乐还是有些避之不及的惶恐。

想了想,他调整了下语气,客气地招呼,“咳咳,我是说,您,您来啦。”

听他突然变回恭敬的语调,罗浮生瘪了瘪嘴,指了指一旁的空座,“过来坐。”

还没受过这种待遇的桓乐,赶忙摇头表示不用,罗浮生哪里和他客气,把他一把拽过来坐下,“让你坐你就坐。”

有些别扭地坐着,桓乐也不知道这位少爷今天是想要干什么。

看他掩盖在小丑妆容下,却依然透露出的局促不安的眼神,罗浮生笑道,“今儿不用端茶送水,你就好好坐着,陪我聊聊天就行。”边说着,边把桌上的一个纸袋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对了,这个给你。”

方才桓乐就看见了那纸袋子上四个醒目的大字“牛记生煎”,还感慨这位少爷真是娇气,来马戏团玩儿还带着吃食,没想到这吃食竟然是给自己的,倒是愣了愣。

“我,我不要。”第一反应总是最直接的。

“不许不要,这可是限量版生煎,全东江最好吃的一家了。刚买的还热着呢。”罗浮生哪里容他拒绝,在坚信“牛记生煎天下第一好吃”的罗浮生心里,是朋友就是要分享牛记生煎,救了自己的小丑,算是恩人,比朋友还更高了一层,自然是值得与之分享珍贵的美食。

桓乐被逼无奈地拿了个生煎塞进嘴里,下一秒就被生煎的美味折服了,真香!

看他鼓着嘴努力咀嚼生煎的样子,罗浮生得意起来,“好吃吧。多吃点。”

今天的桓乐,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的小丑装扮,惨白乌黑血红的颜色拼凑出的滑稽妆容。但或许是因为他帮过自己一次,或许是因为曾经窥见了他俊秀书卷气的真容,再看着这小丑模样,罗浮生竟是能透过这猥琐的形容,看到些他本真的模样,倒觉得有几分可爱起来。

“我说,马戏团里这么多角色,你怎么就想到扮小丑了呢?你又不丑。”罗浮生好奇地问,心下更是觉得他分明比台上那些表演的人要好看的多。

一句“关你什么事”就在嘴边,桓乐堪堪把它连同生煎一起咽了下去,“因为我笨,杂技太难了学不会。”

罗浮生不太相信,这个小子分明长着一副聪明面孔,只怕是又是在和自己装腔作势,不过别人的私事不好多过问,也便罢了。只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哎,我就是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学点真本事,可怎么成?”

看着小丑的眉头逐渐皱起,想说什么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罗浮生想着这好歹是自己救命恩人,也就住了口,只加了句,“不过,以后你也不用怕,遇上什么难事儿,找我罗浮生就行。我罩着你。”

说着话,那头台上的表演也告一段落,罗浮生总算放了桓乐去做他的本职工作。

蹦蹦哒哒跑到人堆里,取下帽子向客人讨要赏钱的桓乐,扮起小丑来还真是如鱼得水,要笑便笑,要弯腰便弯腰,卑躬屈膝不带含糊的。看着他的背影,罗浮生噘了撅嘴,这个家伙,和他说话时虽然谨慎小心,却时不时会藏不住锋芒,在旁人面前倒是个再合格不过的小丑样貌,有趣。


有些事情,多了也就成了习惯。

三天两头往剧场跑的罗浮生,桓乐也是见怪不怪了。见人来了他便客气招呼,陪着说说话,只是不像对着别人那般刻意奉承。

好在罗浮生倒像真的闲来无事,只是来看表演的,并不阻扰他做事。

除了有时会给他带生煎。

临走的时候还会给不错的赏钱。

最初的时候,他不想收。明明多讨要些赏钱是他分内之事,只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第一次见面的不愉快,让桓乐对于收罗浮生赏钱这件事,总是免不了有些芥蒂。

但刚一推脱,对方一句“我罗浮生看戏不给赏钱,说出去你让我怎么在道儿上混”就把他打了回来。

看他把罗浮生招呼的不错,每每得不少赏钱,老板的心情自然也好,连打骂呵斥也少了许多。


一开始两人其实也没什么聊的,不过罗浮生爱热闹也爱说话,自从打算和这位帮助过自己的恩人交个朋友之后,时不时会给他分享一下自己身边的琐事来和他拉近距离。比如又给了胡奇什么教训,美高美的头牌扭了脚最近生意不好自己很烦恼,义父又要让他接新生意实在忙死了之类。

桓乐大部分时间也就是乖乖听着,极少说自己的事。对方自满的时候顺应着夸夸,对方抱怨的时候陪着叹叹气,说不出有几分真心实意。

不过两个人相处的模式,看起来倒越来越像是朋友。

也只是像而已。

罗浮生原本是看桓乐这人有趣,又帮过自己,真心想结交这个朋友。但他这个人外粗内细,虽然平时嘻嘻呵呵,又怎么看不出桓乐与他的相处里总是有着三分敷衍,这种客气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让一片诚心相待的他有些受伤,渐渐便也觉得有些无味起来。

莫非面具戴得久了,把这人的真心也都消磨去了么?


(七)


说起来,这三天两头往剧场里跑,罗浮生倒是几次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最初卖给了他玫瑰花的小女孩,竟又有好几回偷偷溜进来看表演,而且每次看完,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会从桌子底下溜出来,塞给小丑装扮的桓乐几片花瓣。

桓乐也不多和这小女孩说什么,收下后也就是冲小女孩笑笑。罗浮生却觉得,只有这个时候桓乐的笑容和平时的那些有些不同,即便是藏在小丑的妆容之下,那眼睛也是在笑的。

怎么就没见这家伙冲自己真诚地笑过呢,总是那些透着客气的假笑。

罗浮生有些憋闷。

那天晚上,在附近的场子收完保护费,路过剧场的时候,罗浮生忍不住走近大门,看了眼门口招牌上画的小丑。

画上的小丑,又圆又矮胖,而真的那个,分明是个子高高,瘦削又俊俏。

真是一点都不像。

正准备离开,却忽然听得剧场里似乎有声音传来,门缝里还透出隐约的光亮,便忍不住推门而入。

轻轻关上门,掩身在最后一排位子之后,他往光亮处看。

竟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

小丑装扮的桓乐和那个卖花的小女孩。

小女孩坐在第一排的位子上,小丑举着一把卷尺,像是在给小女孩表演。

他假装打了一个喷嚏,假装用手中的卷尺接住了突然出现的小球,折动着卷尺滚动起球来。

他表演的角度刚刚好,舞台上装饰用的小灯泡的光,从前面看起来,正好落在了卷尺的边上,仿佛那光球真的随着他的动作骨碌碌滚动起来一般。

小女孩笑得乐开了花,罗浮生躲在后面看得也是有滋有味。

原来,这家伙还有些真本事呀。

表演完这一套,桓乐收起了卷尺。小女孩却是意犹未尽,“哥哥今天弹琴吗?”

桓乐笑笑,径自走到钢琴前坐下,试了试音,竟是叮叮咚咚弹起了一首舒缓的曲子来。

不能说很熟练,至少和罗浮生美高美里的专业钢琴师是不能比的,只能说可以把一首曲子弹下来的水平,但听着那不急不缓的琴声,罗浮生竟是能感到少有的平静。

就凭这几手,上台表演也不成问题吧,却偏偏遮着掩着,只在这里偷偷给一个连赏钱都给不起的小女孩表演,逗人开心。

这个桓乐啊,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呢?

罗浮生这边正感慨着呢,忽听门口传来一声呵斥,“什么人,又是哪个小赤佬,电费不要钱呀!”

竟是剧场老板带着人来巡场。

那边桓乐动作飞快,一把扯下了电闸,拉着小女孩躲到了舞台后方。

不过老板可没这么轻易罢休,开了手电,在场馆里巡视起来。

眼见灯光就要打到那两人躲藏的地方,罗浮生一个闪身,出现在了老板的面前。

那老板发现最近常有不买门票的小孩子溜进来,白天蹭地方玩,晚上蹭地方睡觉,正想好好收拾一番,却不料眼前出现了罗浮生的脸,倒是让他吓得呆住了,“哎呀,二当家您怎么在这儿呀?”

“我刚从外面路过,听你这剧场里动静这么大,就进来看看。出什么事儿啦?”罗浮生原本就藏身在后排,那老板竟也没注意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啥大事儿,怕是进了小贼,我搜搜就好,不劳二当家费心。”老板赶忙回答。

“小贼?刚才我倒是看到有个影子从边门出去了,你要不要追去看看?”罗浮生故作关切地说。

那老板听他这么说,便指挥几个手下往外面去追。回头想和罗浮生再套套近乎,却被罗浮生不耐烦地一并拉出了剧场,“这里头黑咕隆咚有什么好看的,走吧。”

出门时回头望了眼,那舞台一侧的帘幕,轻微地晃了晃,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


第二天午后,罗浮生又来光顾,心情颇佳的样子,

“昨天后来没事儿吧?”他神秘兮兮地凑近桓乐,问道。

桓乐脸色变了变。昨天躲在暗处,他自然也听出了罗浮生的声音,知道是他为自己解了围,所以尽管别扭,还是小声说道,“没事,谢谢你。”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罗浮生笑得有几分得意。

“听不到算了。”可能桓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罗浮生面前,他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好啦,你倒说说,你会这么多有的没的,平时藏着掖着,也不上台,就躲在暗处偏偷偷地给小孩子表演,到底是为什么?人家又不能给你打赏。”罗浮生忍不住吐槽。

“我乐意。”

穷困的卖花小女孩,只能用几个玫瑰花瓣和开心的笑容来作为报酬,在旁人看来或许的确不值一提。但桓乐却觉得,和她一起玩闹表演,不用担心算计,逗得她开心,自己也是难得的开心。只是这种心情,别人又怎么能够理解呢。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罗浮生却是收敛了些笑意,“不过你原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我都说了会罩着你的。你只是不相信。”

长成如今大而化之的性格,是罗浮生一点点在刀枪棍棒里历练出来的,虽说有义父,但终归不是自己亲生爹娘,他也有过生怕行差踏错,犯了事儿无人庇佑的过往,只不过如今都时过境迁罢了。所以设身处地,多少也能猜到,原本有些气性的少年,在孤苦无依里,掩藏起锋芒只求平安的心态。昨日里碰巧让他见识了桓乐跳脱欢快,在小孩子面前不设防备的一面,倒是让他更察觉了这小子掩藏在或唯唯诺诺,或冷淡平静外表下,鲜活可爱的内在。

只是藏得深,轻易不得见。

不过,他有耐心,慢慢窥见。

“对了,你上次帮我一次,昨天我帮你一次,算扯平了吧。”罗浮生转换了话题。

“嗯。”其实桓乐从来也没指望过着小霸王报答之类,巴不得早早扯清关系,听他这么说,自然应和。

“那好,那以后我们两不相欠,算是平等的朋友了吧。”罗浮生冲他摆了摆头,笑得比花都灿烂。

“……朋友?”

“嗯!朋友。”罗浮生伸出了手,握住了桓乐有些微凉的手。


(八)


自小被卖入马戏团,桓乐早见惯了高位者欺行霸市,弱势者为了生计无奈挣扎的日常,因此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养成了个冷眼旁观凡事与我无关的性子。逢人三分笑,不露半点心,便是和团里的师兄弟,也并不怎么亲近。

所以,对于这个原本和他凄苦的日子毫无交集,却突然闯进来嚷嚷着可以罩他的罗二当家,他自然是本着能避则避的心态。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但罗浮生这般挥起砍刀能干净利落干倒一大片,开着哈雷巡视一圈能在大半个东江收保护费的少爷,他区区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又怎么担得起做他的朋友呢。

也因此,在之前那段时间,罗浮生找他谈天说地,分享美食的时候,他总是克制而礼貌,想着时间久了,这位少爷交朋友的热情自然就散了。

在蝇营狗苟捧高踩低的人群里,桓乐一直小心地收藏好自己的真心,带着嬉笑的小丑面具度日,也便不会感觉到生活带来的伤痛。

但罗浮生与他以往所见之人太不一样了。他是那么的鲜活,明明是个杀伐决断的扛把子,偏偏浑身上下透着股热乎乎的生气,特别是他咧嘴笑起来的时候,那不谙世事的纯良模样,俏生生晃人的眼,时常会让桓乐错觉这昏暗的剧场也随之亮了几分。

现在,这个人又在他的面前,露出了那样蛊惑的笑容。在昨天刚刚帮助他逃离了一次危机之后。

这个人还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说着要和他做平等的朋友。

那手干燥而温暖,指甲修剪得干净,指尖的温暖传递到他发凉的手上,而自己的那双手,突然就不听他大脑的指挥了,收了收力,回握住了那温暖的感觉。

“好。朋友。”他听到自己回答。

糟糕,嘴也不听指挥了。

得到他肯定的回应,罗浮生显得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向来口嫌体正直的家伙这次难得的乖巧。忍不住便笑得更欢,连眉眼都弯了起来。

“对了,既然是朋友了,以后你叫我浮生就行,二当家听着生分。”

喂,我们本来就不怎么熟啊二当家!


之后一段时间,洪帮和青帮有些龃龉,罗浮生忙于公务,来剧院的次数少了些,不过还是会抽空来看看他正式结交的这位小丑朋友。

而桓乐,也习惯了在前排雅座给罗浮生预留一个位子,好让他随时来都有的坐。

有几次,结束了巡场的罗浮生赶来时一天的表演已经结束,桓乐便会被罗浮生拖着一起去吃夜宵。罗浮生咋咋唬唬嚷着饿,总会让店家上不少的菜,他自己吃得却不多。马戏团饮食简陋,吃不饱的日子也不少,桓乐自是看不得食物浪费,便只能敞开肚子努力吃,嘴里塞满了食物的样子活像一只小仓鼠。

却不知对面的罗浮生一副计谋得逞的得意表情。

这小子,太瘦了,就得多吃点。


桓乐第一次踏入美高美,也是被罗浮生生拉硬拽着去的。

灯光璀璨,乐声迷离,台下的客人们推杯换盏,台上长裙及地的美貌歌女捧着话筒细声细气唱着彩云追月,身后伴舞的女子各个身姿妖娆。

大概所谓的歌舞升平,就是这番模样。

坐在白色真皮沙发上的桓乐却有些手足无措,陌生的环境让他不安。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东道主坐在一边,热情地自吹自擂,“这东江地面上,要说听歌,我美高美认第二,可没人敢认第一。”

“嗯……好听是好听。但我又不爱这些。”桓乐小声嘀咕,虽然不好意思扫了罗浮生的兴,但这满是靡靡之音的地方,他是真不太习惯。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我们是朋友,总得让你也熟悉下我家呗。”罗浮生笑道,指了指楼上,“我就住这楼上。”

“你家?住这里,这么吵……”桓乐有些意外。

“爷我就喜欢热热闹闹,听着歌才睡得香呢。”罗浮生笑道。

“那你家里人呢?他们也不怕吵么?”认识这段时间以来,桓乐从没有听罗浮生说过自己家人的事。只是从传闻中知道他是洪帮当家老爷子的义子而已。

“他们……都不在了。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父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遇到了意外过世了。我呀,就是个天涯孤独的命。”罗浮生一口干了杯中的酒,看似玩笑的语气里藏着的伤痛却刺痛了桓乐的耳朵。

桓乐不由懊恼自己的失言。偏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是好,无措里竟是不自觉用起了比惨法。

“对不起,我不知道…..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只要父母是爱你的,就算离开了,他们也会在另一个世界守护你。你看看我,我爹当年为了抽大烟欠了债,把我卖给了马戏团,也不管我的生死。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呢。”

看着这家伙紧张的样子,罗浮生方才低落的情绪竟是一下消散了,心里某个地方有种暖意漫溢开来。这些年,遵循着父亲的遗言,罗浮生一直以一个男子汉的要求鞭策自己,从不敢松懈倦怠,受了伤自己扛,流了血抹干净继续往前冲。几乎要忘记了,在成长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令人闻风丧胆的东江小霸王之前,他也曾是个会害怕,会想爹娘想得在夜里躲在被子里哭的小男孩。虽有义父照拂,但毕竟与自己亲生父母不同,很多东西他无人可说,很多情绪也无处吐露。没想到今天无意中说起,竟然会被个看上去比他弱小无助的家伙小心翼翼地宽慰,那小子,甚至为了安慰他,剥开自己的伤痛往事,说着劝解他的话,自己的眼睛都不自觉地红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了,以后不是有你这个好兄弟了么?”罗浮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桓乐的头,“你也是,以后有什么事,记得来这里找我,这东江地面上还没有小爷我搞不定的。”

脑袋突然被揉,桓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回嘴道,“哪敢劳您洪帮二当家大驾呀。”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当我看不出来,以前你嘴上装得乖巧,不知道心里怎么埋汰我呢吧。”罗浮生也不甘示弱。

看他两个人如今这言笑晏晏的模样,谁能知道初相遇时,竟是一个嫌一个傲慢,一个嫌一个卑琐,生了那些嫌隙和偏见呢。


那个卖花的小女孩,还是会时不时偷偷溜进来,找她的小丑哥哥玩。

她每次来,都会给桓乐几片花瓣,桓乐桌上的玻璃杯里,几乎就快要装满花瓣了。

对桓乐而言,只是多了一个大朋友和一个小朋友,但这种有了一些牵绊的感觉,却让他最近的日子比起以前,变得有滋味了许多。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那小女孩,鼻青脸肿地倒在剧院不远处的墙角。



(九)


自从被卖入马戏团,桓乐就一直小心翼翼,老实听话,把自己的真实性情收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对于那个动辄对团员虐待打骂,克扣饭菜月钱的老板,自然也是表现得恭敬有加,唯命是从。

除了每次收钱的时候偷偷摸摸藏一些零钱,他几乎没有过任何的反抗。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被父亲以三十块大洋卖给马戏团的,自由这种东西,他并不拥有。

所以悄悄地攒着钱,计算着哪一天可以攒够了,买回自由。

而那之前,他需要做的就是忍耐,不得罪人不惹事。

他以为没什么可以激怒他,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麻木。

却原来并不是。

当小女孩看他走近,撑着坐了起来,冲他小声唤道,“哥哥。”

当那挂着乌青的小脸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但眼泪却止不住从眼眶滑落的时候。

桓乐那脑子里名为忍耐的那根弦突然就崩断了。

他知道这一定是那个刻薄狠毒老板干的好事。

上次侥幸逃脱后,见老板没什么行动,桓乐也疏忽了,没有提醒小女孩躲远点。终究是着了道儿。

他埋怨自己,应该想得更周到些,不该叫这个送他玫瑰花瓣的小女孩遭这一场罪。

而这个公道,理应由他讨回来。


天色渐暗,这个时间,老板应该正和他的酒肉朋友在隔壁街的醉云楼吃酒。桓乐想了想,一路小跑去到了他回程的必经之路,守在旁边的一条小巷路口,顺路还抄了一条麻袋在手里。

意料之中,没多久那个肥墩墩醉醺醺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桓乐的视野中。

等他稍稍走过,桓乐从背后将麻袋套上了那人的脑袋,把他拖入了小巷。

然后,他狠狠揍了麻袋里的人一顿。

为了小女孩所遭受的毒打,也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股并没有被完全浇熄的热血少年气。

收拾完毕,桓乐正转身想走,却好巧不巧撞到了一个人。

穿着小皮衣,手里捧着一袋子生煎的罗浮生,黑咕隆咚里被人撞了个满怀,正想开口就骂,看清了面前的人马上面色转晴。正想开口问桓乐深更半夜这匆匆忙忙是做什么,却被桓乐一把捂住了嘴,示意他别说话。

一脸懵逼的罗二当家看看桓乐慌张的神情和往边上小巷瞥去的眼神,顿时担心起来。

桓乐却是突然拉起了他的手,拖着他往反方向奔跑起来,好一会才停下。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罗浮生着急地问。

“我打人了。”桓乐小声回答。

“你?打人?我没听错吧。打的谁?”罗浮生很是意外,这家伙虽然年纪比他小一些,平时却最是一副老成世故的圆滑样子,让人很难想象他冲动到和人打架的样子,细细看了他一圈,“你没受伤吧?”

“没有。”桓乐也不隐瞒,向罗浮生和盘托出了今天看到小女孩被打,忍不住去找老板报仇的心路历程。

“该打!”罗浮生拍拍桓乐的肩,“你也真不够意思,该叫上我,让我帮你教训那个坏东西才是。”

“你一出手,还不打死了……”桓乐嘀咕。

罗浮生被他逗乐了,“对了,你接下去怎么办?还回马戏团么?虽然你今天没被他发现,但以后每天看着那嘴脸,太影响心情了,要不你来美高美吧。”

“我也想离开马戏团,但……还没攒够钱,不够还给老板换卖身契的。”桓乐噘了撅嘴,叹了口气,“没事儿,反正他今天也没看见我的脸,我再忍一阵子就行了。”

原本和他并肩缓缓走着的罗浮生忽然就停住了脚步。

“喂!我说你这小子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兄弟,不够钱不会和我说吗?”语气里竟是有了些生气的意思。

“不是……真的不用,我再攒攒,也不用很久。真的。”桓乐越说声音越小,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他自然知道罗浮生有钱,自己的难关对于罗浮生来说可能就是勾勾小手指的事儿。但他却不愿开这个口,宁可继续在马戏团苦熬着。明明扮演着小丑的时候,为了能多讨得一些赏钱,面对着各色各样的客人,他再卑躬屈膝的样子也能游刃有余。偏偏对着罗浮生,他希望能直着腰杆子,平视着他的眼睛说话,只要一想到被施舍的那种感觉,心里就刺痛得不行。

他不知道为什么独独这个人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

这么想着,他的眼眶也不自觉地红了。

看着桓乐忽闪忽闪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伤痛,罗浮生忽然明白了。

这家伙,表面乖巧,其实把倔强藏得这么深呢。

“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要送给你钱,借给你,借给你要还的好不好!”罗浮生伸手在桓乐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下,“我还要收利息的。”

“真的?”桓乐抬起头。

“我的利息可不低,为了确保你能按时还钱,我建议你,到美高美工作吧。”

“你借我钱,还给我工作,我……”

“你就应该好好工作,尽快还我钱,对不对?”

桓乐点了点头,“谢谢你,罗浮生。”

他知道一切都是罗浮生的善意,一切都是他单方面地在帮助他,但罗浮生太好了,好得让这善意不带一点施舍,而显得是平等的交换,如果再拒绝,反倒是他的矫情了。

更何况,在美高美工作的话,就能经常看到他了。

“哎哟,说了这么久,生煎都凉了。”罗浮生朝他挥挥手里的袋子,“打人很累的,赶紧吃了补充补充体力吧。”

桓乐塞了一个生煎到嘴里,果然是冷了。

但,真香。


(十)


被抱揍一顿的老板,在医院躺了小一个礼拜才回到团里,阴沉着脸到处派人去查那天到底是谁打的他。好在桓乐当时机警,并没有漏出什么破绽。所以过了一阵子也就成了个无头悬案,只是每每想到,那老板都要恶狠狠得指天骂地一番。


那日,桓乐收拾好自己小屋里不多的行李,来到后台,向老板表明了自己想离开马戏团的意愿,老板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马戏团的待遇并不好,团里三不五时也有成员闹着想走,这一个个的可都是老板的摇钱树,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放手,以前闹腾的无不被他以各种方式压制了。只是没想到,日常看着最听话老实的小丑,竟然也有这样的心思,更叫他气不打一出来。

“丑,当年你爹可以收了我真金白银的,你这说想走,可不合规矩。”

“老板,那你到底要多少钱才能让我买回卖身契?”

“哼哼,那少说也要三百个大洋才行。”老板揣摩着按马戏团的那点零钱收入,小丑怕是连十个大洋都攒不下来,何谈三百个,可不就能把小丑的这心思打压下去了。

“可我爹当年明明只收了你三十大洋。”桓乐知道老板必不是好应付的,倒也没想到他如此狮子大开口。

“把你养这么大不要钱啊!你有钱呢,我就把卖身契还给你,要不然,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给我扮好你的小丑,别翅膀硬了就想飞。“

桓乐气结,老板未免太贪得无厌。这些年他们团里的师兄弟大多就是淡水白馒头配咸菜苦哈哈过着,难得才能吃上回肉,还时常缺吃少穿,哪里花得了多少银钱。更何况他们自小就开始上台表演,赚的钱也全落入了老板口袋。

“老板,这些年我讨要到的赏钱交给你也有不少,这三百大洋实在太过分了。”桓乐攥了攥口袋,那里放着罗浮生前日借给他的一百块的银票。罗浮生原本要再多给他些,他却实在不好意思再借,估摸着一百块怎么也够了,却没想到老板狮子大开口,谈判陷入了僵局。

看桓乐郁结的表情,知道他必定是没有这些钱,老板心下得意,“就是三百块,有钱好说,无钱免谈。”哼了一声,作势就要离开。

“哎呦,李老板!”熟悉的声音传来,桓乐抬头,几日不见的罗浮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后台,挡在了老板的面前。

“罗二当家,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刚才还一脸凶狠的老板,瞬间换上了一副讨好的面孔。算着今天也不是收保护费的日子,不知这尊大神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我兄弟和您谈得如何了。”罗浮生笑道,边走向老板身后的桓乐,拍了拍他的肩,“不过看着,好像谈得不太顺利嘛。还缺多少钱啊,爷给你补上。”

老板是何等人精,原本就狐疑怎么小丑突然有胆子和他谈离团,看这架势原来是另攀上了高枝,倒是他低估了这小子。

“罗二当家,您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能要您的钱!”老板的语气里早失了刚才颐指气使的气势,

“欠债还钱嘛,该收多少,自然是老板你说了算。”罗浮生笑嘻嘻的,话里却是透着狠戾。

“三百。”

“三百?”

“哦哦,不不,两,两百。”

“两百呀,对了,李老板你们上个月保护费是多少钱来着?”

“哎哎,罗少爷,您别呀,这,一百,一百,可真的不能再少了。”

一百个心不甘情不愿,但到底还要在这地面上做生意,老板自然不敢得罪这位东江小霸王,狠狠心报出了最低心理价位。

桓乐不想多与他纠结,拉了拉罗浮生袖子,罗浮生也便见好就收。


用一百块的银票取回了自己的卖身契,和罗浮生一起走出剧院的时候,桓乐抬头看看天,似乎第一次觉得,天竟是这么蓝,这么高。

“走。”罗浮生拉他来到自己的摩托车边,先一脚跨了上去,又意他坐在自己身后。

桓乐才才落座,罗浮生便发动了车,车子嗖得一下子猛冲出去,惊得桓乐急忙忙抱住了罗浮生的腰,才没被甩下车去。

“你可抓紧了。”罗浮生边笑边加快了车速。

“你今天怎么来了?”桓乐问。原本是想自己和老板谈离开的事情,却没想罗浮生半路进来。只是也亏得他今天仗势欺人,要不然光靠自己,怕是说不过那恶人。

“说了你有事都可以找我,偏偏还是这么见外。”罗浮生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是谁呀,东江小霸王,你让我看着自己兄弟受委屈,说得过去吗?”要不是今天他恰好想去看看桓乐,撞上了他和老板的谈判,只怕这家伙谈不成事儿还要受一番责骂。

“而且你别忘了,你可借了我钱呢,不让你变成自由身,怎么给我卖命还钱啊?”听身后的人不作声,罗浮生忙调侃。

“谢谢你。”背后传来闷闷的声音。

桓乐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揽在罗浮生腰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几分。


一路风驰电掣,哈雷最终停在了美高美的门口。

跟在罗浮生的身后往里走,桓乐忍不住问:“你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唱歌跳舞他可不会。

“反正不会让你唱歌跳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罗浮生笑着逗他。

见罗浮生回来,一路上的舞女侍应都殷勤地和他打着招呼,见到他后面跟着的清俊小伙子,少不得投来好奇的目光,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一想到以后要留在这里工作,倒让桓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路带他来到了大堂左侧,罗浮生对着一个方向伸了伸手,“就是这儿了,以后,你就负责这个。”

顺着罗浮生手指的方向看去,桓乐愣住了。

那是一架硕大的白色钢琴,在璀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朦胧的光。

“我,我不会…….”桓乐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想象过罗浮生会让他干什么,端茶送水,收拾打扫,或者是什么其他的杂事,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

“你装,你再给我装。我可是听你弹过的。”罗浮生才不管他的紧张,将他推到琴凳前,接着说,“以前的钢琴师上个月家里有事回乡了,一直也都没找到合适的人。虽说客人到这里大多是听歌看舞蹈,却也有不少爱听个钢琴曲,要个伴奏好跳舞的。最近没人会弹,都被客人抱怨好几次了。你愿不愿意帮帮我?”

“可是我只会一点点,怕给你丢脸。”那钢琴太漂亮了,桓乐忍不住伸手翻开了琴盖,黑白键被轻轻碰触,流淌出的是和剧院那台老朽的钢琴完全不同的清脆琴音。

“可以给你些时间,你可以趁不开张的时候随时练习。觉得行的时候再正式上场也不迟。”罗浮生道,“不过,这段时间可不给工钱的。”

“那是自然。”桓乐终于点了头。

罗浮生总是这么体贴,既然他相信自己可以,他一定可以的。

“那这里明天几点开门?我早些过来练习。”边说着,桓乐边伸手去提放在地上的行李箱,“今天也不早了,我还得出去找找住的地方。”

“找什么找?”罗浮生一把夺过行李箱,“包吃包住,跟我走。”

桓乐来不及反驳,就被罗生拽着一路上了楼。

眼前的房间宽敞明亮,设计上是复式结构。下层的客厅里摆放着沙发橱柜,上层是一张看着就非常柔软舒适的大床。

“这里是?”

“我房间呀。”

“啊,你房间?”看罗浮生回答得轻松,桓乐却是紧张地手心都出汗了,罗浮生莫不是要请他住这里,这可怎么成?

“旁边的客房王妈正在打扫,过一会儿我带你过去。”罗浮生脱下风衣往衣架上一扔,倒在了沙发上,“累死我了,我先躺会儿。你随便坐……这两天忙死我了,连生煎都没来得及去买。”

说着话没了声音,竟是眯着眼小憩了起来。

直到王妈来通知他房间打扫好了,也还没醒。

示意王妈不要吵到他,桓乐轻手轻脚和她去了自己在隔壁的房间。

房间不大,却收拾得齐整,亮堂堂的,床铺桌椅俱全,比他之前在剧团时住的房子,好了不知多少。而改变了这一切的人,正在他的隔壁。

只想到这里,桓乐的心就暖了起来。

想起了什么,他又急匆匆出了门。


罗浮生的睡眠一向很浅,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或者是帮助了桓乐之后心情轻快,又或者是这个家伙在身边给他带来的安心感,他竟是倒头就睡了小一个时辰。

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身上盖着毛毯,房间里亮着一盏灯,沙发前的茶几上,飘来诱人的香气。

——竟是一整袋子的牛记生煎。

这小子,挺有良心的嘛。

今天这生煎,好像特别入味、特别香呢。


(十一)


打听清楚了美高美上午不营业,桓乐第二天一早收拾妥当就跑去了大堂练琴。

虽然之前偷学了一些,但到底没什么机会练习,刚开始弹的时候,手生得很。挑了自己熟悉的几首,弹了几遍才渐渐有了些感觉。

每到夜间就人声鼎沸的美高美大堂,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叮叮咚咚弹着琴,琴音回响在空旷的空间里,倒是增加了几分混响的效果,显得格外悠扬。

这种感觉,让桓乐觉得有些奇妙。

翻开钢琴上放着的琴谱,想看看其他曲子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也太早了吧。”

声音听起来有些瓮瓮的,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桓乐抬头,那懒懒散散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不远处沙发上的,不是罗浮生还是谁?

只是见惯了对方杀伐决断,张扬意气的模样,这样慵懒状态的罗浮生,桓乐倒是第一次看见。

穿着深蓝色的丝绸睡衣,头发胡乱翘着,眼神还有些困倦,整个人透着股迷迷糊糊的劲儿,看着比平时小了不少,甚至有些与他身份并不相符的……懵懂可爱。

自己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摇一摇脑袋把这些奇思怪想甩开,桓乐忽然记起昨晚王妈特地叮嘱过他,罗浮生睡眠一向很浅,让他在隔壁要注意安静的事。

“啊,是我吵到你了?”桓乐的眼神里透出歉意。

罗浮生冲他摆摆手:“不是,这点声音哪里能传到楼上。我就是……有些饿了。”

边说着,边从沙发边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剥着吃了起来,吃完了还嫌不够,又到吧台里取了瓶洋酒,倒了一杯作势要喝。

纵然在马戏团吃喝得简陋,但罗浮生这种毫无章法胡吃胡喝的样子,桓乐还是看不下去。

“你等我一下。”他说完便起身往楼上走,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回来,从罗浮生手中夺过洋酒放回吧台,才继续上楼。

过了一会儿再出现在罗浮生面前的时候,他手里捧着个小食盘,里面是一碗白粥和一小碟酱菜。

“大清早的喝酒,你这什么习惯。这粥还是热的,你喝点吧。”

罗浮生愣住了,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里给他变出来的这热腾腾的早饭。

他虽然母亲早逝,但幼年时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一日三餐也曾是被妥帖照顾的。那时候,晚上父亲都会问他第二天早饭想吃什么,而这个愿望通常都会在第二天实现。有时是大饼油条,有时是糕点馒头,再配上热粥或小馄饨,清晨斜照的阳光里,父子俩一起吃早饭的温馨时光,可以算得上他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之一。

后来父亲过世,他开始跟着义父生活,义父对他不错,他也算衣食无忧地长大。但少年失怙,虽然面上与从前无二的活泼,内里怎能不逼着自己独立生长,对着自己父亲能撒娇能提各种小要求,在义父家少不得收敛了曾经的小少爷脾性。就比如早餐,洪澜喜欢吃西餐牛奶配面包,佣人自然紧着小姐的要求做,罗浮生便也是跟着有啥吃啥,也不提额外的要求。

之后年纪稍长,他主动搬出了义父家,开始在美高美独自生活,倒是自由随性了不少。只不过,这里虽每日有佣人打扫,但饮食上却是没有人来管他了。早饭什么的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大多是出门后顺路找家铺子吃个馄饨或是来一碗面条,懒起来忘了吃的日子也不是没有。

这突然有一碗热粥出现在眼前的感觉,久违的熟悉,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这哪儿来的?你不会告诉我是你煮的吧?”接过粥,热热的温度透过瓷碗传到手心。

喝了一口,熬得细细的,落入胃里让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呃……是我早上煮的。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先借用了你的小厨房。”桓乐想了想,在沙发的另一角坐下,补充了一句,“我劝你,这早餐还是要正经吃的。”

昨晚听王妈介绍了他房间对面还有个小厨房,只是罗浮生从来不用。想着今后自己怕是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虽说罗浮生说了包吃包住,但他已经接受对方太多的恩惠,这白吃白喝的他可实在过意不去,便想着能借用这小厨房开开伙。因此昨晚出门买生煎时,也给自己采购了一些米面,今天早上便熬了些粥,还特地多煮了些,想着中午也能应付一顿。却没想到用在这儿了。

“没想到,你这家伙会的还挺多。”罗浮生恍惚的神情稍纵即逝,一口气喝完粥,放下碗,看着与他保持距离坐着的桓乐,恶作剧地朝着他凑近几分,笑道,“看来把你抢过来,这生意,不亏。”

“你……”对着嘴炮十级的罗二当家,桓乐甘拜下风。


桓乐大约真有些音乐天赋,练了一段时间,就能像模像样弹不少的曲子。连美高美的其他乐师和歌女都赞赏桓乐弹奏得比之前的琴师更好了,他才终于正式开始了他在美高美的工作。

效果如预想的一样好,甚至比预想的更好些。

配着现点现弹的钢琴曲,与舞伴在舞池里翩翩起舞,原本就是上流社会摩登男女们的最爱。更何况这个新来的钢琴师,年轻又俊俏,看着养眼弹得也好,让来这里的客人,除了看台上歌舞,又多了新的放松项目,美高美的生意自然又好了许多。

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能赚钱也不用担心多余的事,桓乐自然也很开心。想当年在马戏团的时候,那一切以钱为中心的老板,只要看到一点好处,分分钟可以把团员出卖,而在美高美,这段日子以来的所见,让桓乐对于罗浮生这个老板,除了感谢,倒更是生出了几份敬畏。这里的姑娘们,唱歌跳舞卖笑陪酒,和其他的娱乐场所看起来并没有不同。但相熟以后,桓乐知道,她们虽因家境困难不得不出来讨生活,却都是守着卖艺不卖身的底线,而帮忙守护这一点骄傲的,就是那个时不时嬉皮笑脸经常性吊儿郎当的罗二当家。

有他坐镇,美高美外表看着是和别处一样的纸醉金迷,却从没有人敢做出格的事。

世人都说罗浮生是玉阎罗,却不知这阎罗用那凶神恶煞守着颗慈悲心呢。


不过,他对自己可不怎么好。桓乐还是时不时忍不住腹诽。

因为现在的他,除了要在美高美弹琴,还不得不兼任起罗浮生的厨师和跑腿来。

也怪他自己手欠,那天早晨看不得罗浮生空腹饮酒,给他端了热粥还劝他好好吃饭。那家伙竟是不依不饶起来,第二天也是一样一早出现在他面前,扑棱着眼睛说“我饿了”,再后来,变本加厉,直接会在前一天和他说第二天早上想喝粥还是吃面,有时是生煎,有时是馄饨,有时是煎蛋,反正变着花样的来。

虽说在马戏团什么都要自己来,普通做饭不在话下,但生煎呀小笼这种,他的厨艺可到不了。但一句“这个我不会”刚出口,那边就是幽幽哀怨的“好吧那我不吃了”,对着这个帮了自己这么大忙借钱出力还收留自己的人,桓乐再说不出个不字。少不得第二天早上巴巴跑出去买了来,让罗二当家如愿以偿。而罗二当家奉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原则,总爱拽着他一起吃,使得桓乐清晨早起勤练习的计划打了小折扣,心下免不了小小埋怨。

只不过,恐怕桓乐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每天早上准备好指定的早餐,敲开门送进去后,看着穿着睡衣的罗浮生满是期待等待投喂的神情,陪着他絮絮叨叨吃完,看着他大快朵颐后心满意足的样子时,他自己脸上浮上来的浅浅笑意。


白天,桓乐很少看到罗浮生的身影,估摸着他不是在巡视场子就是在收保护费,晚上回来基本都在天黑以后了。罗浮生会在美高美大堂坐上一阵子,和相熟的客人聊聊天,和闲着的姑娘们喝喝酒。

有时候,也会到他的钢琴边,听上一段曲子。

于弹奏上,桓乐已经越来越熟练,几乎时下流行的曲子,只要有客人点,他就能弹得上来。而处事上,虽然没有了小丑面具的遮掩,对于人情世故的应付,他倒也不在话下。毕竟是娱乐场所,少不得有喝多的大小姐或贵妇忍不住来调戏一把这位俊俏的钢琴师,他多能四两拨千斤得对付过去,不让场面难看,也不让自己吃亏。

这些都不会让他紧张,只有一样例外。

就是罗浮生近在咫尺听他弹奏的时候。

他总忍不住心慌,生怕弹错了音。

偏偏一紧张,就容易出错。

就好像刚才,他手一抖,弹错了一个小音节。

他偷偷抬头看,还好罗浮生看来并没有注意,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眉头微蹙。

一曲弹完,桓乐再看罗浮生,那人却早恢复了他那笑得痞痞的样子,仿佛刚才的神情是桓乐自己的错觉。

“弹得不错。”罗浮生冲他笑,“我有眼光吧,说你行,你就行。”

你都没有认真听好嘛!桓乐心下嘀咕,面上还是冲着老板乖乖地笑笑表示感谢,却又忽然想起一件正事,赶紧问,“晚点想找你商量个事情,可以吗?”

“没问题,你结束了到我房间找我。”罗浮生点点头,见另一边梦露引着个熟客过来,便转身去打招呼了。


其实他想找罗浮生,主要是想问他可不可以在这里收留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以前经常去看他表演的小女孩儿。

那次被老板打伤之后,桓乐带她去医馆配了些药,背着送她回家。

小女孩的家又小又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传来老人的咳嗽声。

那是小女孩的爷爷,她父母双亡,这个盲眼的老人是她唯一的亲人。

看那老人的样子,身体不怎么硬朗。

明明被打得鼻青脸肿,小女孩和她爷爷说话的时候却全然不提,只欢喜地说今日卖花又挣得了钱。

那老人听到孙女说话,摸上孩子的头,“爷爷没用,苦了你了。”

听得门口站着的桓乐,心酸不已。

所以那以后,虽然他自己也没什么钱(何止没钱,还欠着罗浮生一笔账,只是冤大头债主从来不催罢了),还是买了些吃食不时去接济小女孩。

没想到,今天中午去的时候,才知道小女孩的爷爷前几日竟突发疾病去世了。

后事已经由邻居帮忙草草办完,桓乐实在是看不得孤零零的小女孩无措地呆在那阴暗狭小的房间,一时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就先把她带了回来,安置在自己房间。

但他自己也是受了罗浮生的关照才能在此安身,而且美高美也不适合收留一个孩子,所以便想着问问罗浮生,有什么好的办法。

毕竟罗浮生的口头禅是“这东江地面上还没有我罗浮生搞不定的事情”,不问他,只怕他反倒会生气吧。


翘着二郎腿,听桓乐把着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的罗浮生,叹了口气,“这女孩是很可怜,只是美高美空房间虽然有,却不适合养孩子。”
“这个我也知道,只是也想不出其他方法。”桓乐无奈,“总不能让她这么小孤身一人流落在外。”

“办法么,也不是没有。”罗浮生故弄玄虚。他心下有数,却忍不住想逗一逗这家伙。

“什么办法,你快说。”桓乐赶忙追问。

“可是我这忙了一天,晚饭也没吃什么好的,现在呀,饿得没力气说话了。”

“那你想吃什么?”桓乐知道这祖宗又要提条件了。

“蛋炒饭。”还好这次的要求很家常,不难。

桓乐冲到厨房噼里啪啦忙了一刻钟,一碗滋滋冒油香喷喷的蛋炒饭就被送到了罗二当家的面前。

罗浮生大概是真的饿了,很快便一碗见了底,还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到底什么办法?”

“别急,明天带你去。”


第二天,罗浮生开着车,带桓乐和小女孩儿来到一处建筑物前。

“圣心慈善院?”桓乐念了一遍门牌上的字。

“来,下车。”

刚敲了门,就有个身着修女服的姑娘给开了门。

“浮生哥,你来了!”姑娘似乎很高兴见到罗浮生的到来,冲着桓乐也是一笑,还弯下腰冲小女孩打了个招呼,“走,我带你们去见院长嬷嬷。”

一行人在往里走的时候,走廊时时不时会有小孩子欢快地奔过来,绕着罗浮生喊哥哥。还有拽着罗浮生的手不放,埋怨“浮生哥哥你好久没来和我们玩儿啦”的。

看起来,这些孩子不只和罗浮生很熟,还都很喜欢他。

看甩不脱,罗浮生笑着蹲下身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糖来,小朋友一拥而上。

“你们乖乖的,哥哥先去找院长嬷嬷有点事,完了再来和你们玩。乖哦。”

这样软软的说话语气,桓乐是第一次听到。

正想着,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掌心还有一颗糖。

抬头是罗浮生笑意盈盈的眼,“还剩一颗,给你。”

桓乐拿起躺,握在手心。手心像是被烫到,而心里像是被一把软软的刷子在轻轻地挠。


院长嬷嬷一样是一身修女服打扮,四五十岁的年纪,看上去面目慈祥。

她显然也很高兴罗浮生的到来,罗浮生也不客套,便说了小女孩儿的情况。

“可以让她留在这里吗?”罗浮生问。

“当然可以。”院长嬷嬷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孩子,以后住在这里,好不好?”

来到陌生环境的小女孩还是有些害怕,伸手去拽桓乐的衣角。桓乐也有些担心,又看了一眼罗浮生,忽然就定下心来,

“留在这里,你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一起读书,很热闹的。而且哥哥会经常来看你的。”

“真的?”

“当然。”

见小女孩还有些怯,刚才带他们进来的姑娘特地出去唤了几个同龄的孩子过来,拉着小女孩就往院子里的草坪跑去,桓乐不放心,跟了过去。

草坪那里,有几个孩子在跳皮筋,被拉过来的小女孩儿开始只是站在一旁看,后来看着有趣,到底孩子心性,忍不住一起玩了起来。

而在一旁看着的桓乐,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罗浮生那头,又和院长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从院长办公室出来。

他一出现,马上被一帮孩子拉过去,缠着他讲故事玩皮球。

这一折腾,就已经到了日头西斜。两人才告辞离开。

看副驾驶座上的桓乐不放心地频频转身看,罗浮生开口道,“她留在这里,你可以放心。”

“不是不放心,就是有些舍不得。”桓乐回头看看罗浮生,“想不到你连这样的地方也知道,还这么熟,一定经常来吧。”

“你以为我就只知道打打杀杀呀。”罗浮生笑笑,“没有父母的小孩子很惨的,我知道。能帮就帮。”

桓乐忽然厌恶自己的笨嘴笨舌,他似乎又不当心触及了罗浮生不愉快的经历。

而他越来越见不得罗浮生这种面上笑着,眼睛里却哀伤的样子。

“那个……罗浮生。”
“嗯?”

“你晚上想吃什么?”

“啊?”

“我……我可以给你做。”

“那我要吃排骨年糕,葱烤鲫鱼,大闸蟹,还有……”

“罗浮生,你够了哦!”

“哈哈哈……”


(十二)


在美高美弹琴,帮罗浮生打杂,抽时间去慈善院看望孩子们,这段日子桓乐过得平静而快乐。

他自然牢牢记着要还钱给罗浮生的事。所以,第一个月拿到霜姐发给他的工钱时,就从里边取出大半来想交给罗浮生,却被对方推了回来。

“我最烦记账了,这样一笔笔可搞不清,等你凑齐了再给我也不迟。”

桓乐哑然,可没见过这么不急着收钱的债主。

当时赎回卖身契,除了他自己那少的可怜的积蓄,大部分钱都是罗浮生借给他的。细细算来,光本金就有八十八块,他如今一个月十块工钱(这一点倒不怪罗老板抠,他倒是想多给些,但桓乐白住着人家房子怎么好意思多要),其中四块钱吃喝用度,能攒下六块,那也要一年多才能还清。加上后来这“吃”里头也不只他自己,常常是罗浮生要吃什么他也就自己账上直接走了,并不额外去要,这样一来,每个月能攒下的钱更少了,这本金没个四五年也还不清,更别提罗浮生所谓的利息。只是每每问利息怎么收,债主反倒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桓乐当然知道这些全是罗浮生的善意,只能乖乖收回了钱,却是回房间找了个小铁盒,把计划还给罗浮生的钱收在里面,并在小本子上每月细细地记上一笔账。


罗浮生不急,他自然也不急,他甚至想过如果日子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只是有一点不太好。

他觉察到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

本来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他,对这位债主兼老板兼朋友的关注似乎有些过了度。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那人帮忙自己摆脱恶毒老板的那一刻?从他用无辜的眼睛望着他说饿了的那一刻?抑或者是他把那颗糖递给他的那一刻?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只知道自己的眼神会不自觉追随着那个人,去捕捉那个人的消息,

与那人一起吃早餐或夜宵时,心下总有些隐隐的欢喜;看那人带着一班手下出去与人干架,会忍不住担心;更糟糕的是,看到那人被美高美的莺莺燕燕们环绕着饮酒作乐的时候,他竟会生出些许不快,连手指间弹出的琴音也不自觉变得生涩。

太糟糕了。

但他也没办法,有些东西,似乎……改不了。


或者正是因为总是随时注视着罗浮生的缘故,他也渐渐发现罗浮生身上一些让他不解的地方。

比如,有时两人一起去慈善院,他陪着孩子们玩的时候,罗浮生却会在院长那里呆很久,问他说了些什么,他也只说是问问孩子们的近况,并无他事。但有一次桓乐和孩子们捉迷藏,一个孩子跌跌撞撞跑进了院长办公室,他追过去的时候,分明见到中止谈话的罗浮生和院长都是表情凝重,见他进来还匆忙收起了书桌上像是文件的东西。

又比如,罗浮生时常会和来美高美的熟客打个招呼喝一杯,心情好时还会邀请朋友去楼上自己的房间再品尝他收藏的好酒。这本来没什么,但悬了颗心的桓乐之后进到罗浮生房间的时候,总忍不住到酒柜边看看,然后发现,似乎罗浮生收藏的酒并没有什么变化,房间里也不见半点喝过酒的痕迹

这平日里打打杀杀的洪帮二大家,似乎还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一面。

既然罗浮生不说,他自然也不会问。

但这点认知也让他有些失落,


怎么又是那个人?

桓乐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焦躁。

刚才,他又看到罗浮生带着他的朋友上楼去了。

两个人勾肩搭背,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而且,上次似乎也是这个人。

在几乎人满为患的美高美大堂,一两个人走开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桓乐不一样,从那两个人消失在楼梯上时,就有些坐立不安。

又弹完几首曲子,趁着有空档,他起身匆忙上楼。

罗浮生的房门是关着的。

他知道不应该,但仍是忍不住,靠近门侧耳听。

这门的隔音效果一般,但毕竟隔了一层,屋内两人的谈话听得并不清楚。

他不敢贴得太近,只能隐约听到“纺织厂罢工”“镇压”“受伤”“抚恤”之类断断续续的话,然后是茶盏落地摔碎的声音,和罗浮生忿忿不平的一声怒喝“这日本人也太猖狂了,早晚要让他们滚出我们的国土”,似乎被对方劝阻小声些,他才又放低了声音。

然后,对话声就几乎听不见了。

满腹狐疑的桓乐无奈想转身下楼,却被迎面一声“可找着你了”吓了一跳。

原来是梦露正走到楼梯口,嚷嚷着有客人找他,让他早点下去,说完就又下楼去了。

这一声召唤声音实在够大,不只让他吃了一惊,他身后的门也打开了。

“你怎么在这?”罗浮生似乎有些意外在门口看到他。

“我……”

还没来得及回答,罗浮生正在招呼的那个朋友,也跟了出来,看了一眼桓乐,“这位是?”

罗浮生回头看看那位朋友:“他是我的朋友,没问题的。你先下去吧。”

前一句是对这那个朋友说的,后一句是对着桓乐说的。

“那我去表演了。”桓乐应了一声,匆匆下楼去了。

但他知道,他大约是偷听了不该听的,而只言片语里,他也有了一些猜测。

他想他需要和罗浮生谈谈。

看来罗浮生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晚上工作结束后,桓乐一上楼就被罗浮生拉进了房间。

“喂,你干嘛!”桓乐下意识甩开拽着他的手。

“是我要问你想干嘛才对,老实交代,下午在我门口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罗浮生斜靠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审问”。

“没,没有,我就是,就是路过,去自己房间里拿点东西。”总不能说看见你又和密友关门聊天我心里不上不下很难过不放心所以过来偷听这个理由吧。桓乐只能胡乱编了个理由。

“这个理由一点也没有诚意,不过算了,我不追究。换个问题,你路过的时候,没听到我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吧?”

罗浮生看着大大咧咧,内里却是个观察入微的人,这段时间,他也不是没有发现桓乐对他的异常关注,谁叫那家伙的目光总是偷偷投注在他的身上,还那样热烈而不加掩饰,而当他回望过去的时候,又慌不择路地低头垂眼,仿佛生怕和他对视。那目光里蕴含着什么,他不敢说自己能完全明白,但他就是没来由的相信,那般纯粹而炙热的目光的主人定然是不会害他的。

所以他找桓乐过来,就是想开诚布公地谈谈,看他是不是一个值得自己分享秘密的人。

“听到了一些,不是很清楚。”除了偷听的原因,其他的桓乐原本就没打算隐瞒。倒不如说,他就是想问个明白,所以不等罗浮生追问,主动出击:“罗浮生,那么你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罗浮生没有回答,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是在对付日本人,是吗?”桓乐继续追问。

“那我可以相信你吗?”罗浮生的语气是少有的正经。

桓乐没有回答,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告诉你。我是在对付日本人。而且我还是……”罗浮生凑近桓乐的耳边,轻轻说出了他所归属的组织。

桓乐吃了一惊,甚至忽略了罗浮生在他耳边轻声说话所带来的紧张。

“日本人觊觎我中华国土,东北如今战事正猛,你别看这东江表面上还是歌舞升平,实则暗潮汹涌,指不定哪一天就会受到战火波及。前几日小黄来找我,就是说起东江南区那里的日本工厂虐待童工,工人怒而罢工却受到镇压,偏偏警察局这帮吃干饭的缩在后面不肯出面调停,结果打死打伤了好些人,所以我们商量着先想办法支一笔款去抚恤死伤的工人,再安排后续的交涉事项。”罗浮生坐回沙发上,继续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努力去摧毁日本人的阴谋,守护这扇国门,守着国门里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桓乐以为自己早就了解了罗浮生其人,是小恶霸,也是好心人,是玉阎罗,也是幼稚鬼,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为了义气可以不顾生死。

却从来不知道,原来他比他想象的更好。

心存家国,胸怀天下。

他原来是这样的人。

这样好的人。

坐在沙发上那个慵懒的人,在他的眼中看来却仿佛有光。

“罗浮生,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他原本可以不用对自己这么坦诚,但他的坦诚,让桓乐的心里也烧起了一把火。

“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了,可有了能要挟我的把柄了。”罗浮生冲着桓乐晃了晃脑袋,开起玩笑来。

“我不会的!”明知是个玩笑,桓乐却较真起来,连脸都气红了。

“好啦好啦,我相信你才会告诉你的。替我好好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那我,可以和你,你们一起,对付日本人吗?”

“你不害怕?”

“不怕。”

怎么会害怕呢,能和罗浮生站在一起,信仰他的信仰,桓乐求之不得。

他只是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他问。

“你么?下次小黄来找我说事情的时候,你就负责给我看门,免得有什么人不当心路过……”罗浮生边说边忍不住笑了出来。

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偷听的事,桓乐气得抓起桌上果盘里的苹果,朝罗浮生扔过去。


(十三)


如何定义罗浮生与他的关系,对于如今的桓乐来说是一道难解的题。

曾经不怎么看得起他却又碰巧被他搭救的二当家?后来给他工作还借他钱财的老板兼债主?

这些当然都是。

但这些身份,却也在相处中逐渐被另外两个字取代——朋友。

不是勾肩搭背时的随口应和,不是推杯换盏里的泛泛而谈,是真正开诚布公,坦诚相待里的逐渐了解,点滴累积起来的情感和相知。

毋庸置疑,他们已经是朋友。

但却似乎又不仅如此。

来这里以后,他也交到了其他的朋友,抗日组织的伙伴,美高美的同事,尝试着打开心怀与人交流之后,桓乐发现原来结识新朋友不是件难事。

但这些朋友,都和罗浮生不一样。

罗浮生于他,是独一无二的,只用朋友来定义,远远不够。


夜晚的美高美,一如以往每一天,衣香鬓影,歌舞升平。

弹着琴的桓乐,眼神却是一直往飘向前方。

那里,罗浮生靠在他的真皮沙发上喝着酒,看着台上的姑娘歌唱跳舞,眼神有些飘忽。

罗诚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束花,包装得精美华丽,色彩亦是搭配得清雅。

罗浮生接过花,看了一眼上面插的卡片后,随手将花放在了身边的空位上。

台上的姑娘们一曲舞毕,有些去了后台补妆,有几个便欢欢喜喜来到罗浮生身边坐下。

玫瑰,梦露,美丽,和她们的名字一样,各个妖娆,各个娇媚。

罗浮生笑着从身旁的花束里抽出几枝,分送给姑娘们。众人自然喜欢,斟满酒杯,一个接一个送到罗浮生的嘴边,罗浮生也是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引得姑娘们叫好连连,更是争先往他身边凑,往他嘴里送着酒,拉着他说话玩笑。

桓乐看得出,与日常应付客人的佯装假笑不同,此时的姑娘们是欢喜而开心的。

——也是,谁能不喜欢罗浮生呢。

他被自己这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那边厢,罗浮生喝得兴起,竟是连外套也脱去,接过整瓶的洋酒往嘴里灌,饮毕斜斜靠着沙发,歪着脑袋,似乎终于有了些醉意。几个姑娘想送他上楼,却被他打发走了。

在沙发上眯了一小会儿,他看向桓乐这里。

担心自己的偷窥被发现,桓乐正想急忙收敛视线,却哪里来的及。

罗浮生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自然只能听从。

“我要上楼。”见他走近,罗浮生的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你就上楼呀。”叫他来做什么?桓乐心下小声嘀咕。

“走不动,你扶我。”

刚才美人环绕你倒是酒仙风范,如今却装起什么醉鬼来?

嘀咕归嘀咕,桓乐还是小心扶着罗浮生站了起来,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越发将大半身体靠在桓乐身上,让他打了个趔趄。

“你小心点。”

“还有那花,你也拿着,回头插花瓶里。”

无奈的桓乐只好一手扶着罗浮生,一手捧着花,往楼上艰难地走去。

偏那人走路还不老实,边走边伸手从桓乐捧着的花束里,折了一朵,插在桓乐胸前的口袋里。

“这朵,给你。”


好容易把罗浮生送进了他房里,丢在了床上,桓乐的额头已经出了细微的汗。

看对方一时没了声响,像是睡着了,桓乐替他脱了鞋,掖好了被子。

正打算功成身退,被子中却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

转身看时,罗浮生正睁大了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我要吃酒酿小圆子。”

吃你个鬼的酒酿小圆子,刚才还没喝够啊!桓乐心下抓狂。

“喝了这么多酒,早点休息吧。”他说。

但对方依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我就是想吃点酒酿小圆子,你都不肯帮我实现愿望吗?”

语气竟带着些孩子气。

罗浮生这是……在和自己撒娇吗?

不管是不是,桓乐知道,自己都没办法拒绝。

“好好好,我去做,你乖乖的休息会儿,别闹。”

罗浮生总算是松了手。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进门时被自己随手丢在茶几上的花束,便连同一边的空花瓶一起拿着,打算到厨房顺手把花插上。

其实桓乐原本虽然会做饭,也不过是最基础的几款,来到这里几个月,在这位小爷的各色要求下,别的不说,他的厨艺到真是增长了不少。所以这酒酿小圆子什么的,如今在他这里也算不在话下。刚好前几日收了些当季的桂花,酒酿和糯米粉也是现成的,进了小厨房,他便忙开了。

煮开了水,将搓好的一把小圆子丢了进去。

还需要等一会儿,他便先去料理那束花,却一眼看到了花束里那张插着的卡片。

——浮生:生日快乐。林启凯/洪澜。

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桓乐记得,罗浮生曾说起过,他生日的那天,就是他父亲遇到意外去世的祭日。

怪不得他的样子如此反常。

他一定,很难过吧。

低头的时候,桓乐看到自己胸前口袋里的那朵花。

那是一朵浅紫色的桔梗。刚才一番折腾,几片花瓣已经有些打蔫儿。

取下那朵花,细细抚平了褶皱,他回到自己房间,把花放在床头。

回到小厨房的时候,小圆子刚好煮开了,一粒粒白色的小球扑腾在水面上,热气蒸腾。

从一旁的瓷罐里舀了一勺酒酿,又从小碗里捻起刚刚过完水的桂花,一一加进锅里。大火煮开。

试了试口感,还不够甜。

几次下来他早发现罗浮生嗜甜,估摸着他的口味,又加了一点冰糖,才盛起一碗。

一手拿着花瓶,一手捧着碗,桓乐回到了罗浮生的房里。

房间的主人此刻脑袋歪在枕头上,像是睡着了。

但桓乐刚一把碗放下,对方的眼睛就睁开了。

“好久……”罗浮生嘟哝。

—“赶紧吃吧,这么多话。”

“好烫!”

—“你慢点!”

“是你让我赶紧吃的……”

—“……”

“好香。”

—“……”

“好甜。”

—“……”

这家伙今天是酒喝多了人也变小了么,说话怎么这么……这么傻乎乎的。

桓乐无语,心里的某个角落却觉得软绵绵的。看他吃的差不多了,便想伸手去收碗,却不料罗浮生将碗往床边一放,腾出手来将他拽了过去。

堪堪是一个拥抱。

桓乐的心有一瞬似乎停止了跳动。

罗浮生的手环抱着他,头靠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轻声说:“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有家的感觉了。”

声音很轻,说话的时候带着淡淡的酒气,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喝的酒,还是刚才吃的酒酿。

“我小时候,过生日的那天,父亲都会给我做酒酿小圆子吃。嗯……你做的和他一样好吃……嗯,更好吃,你做的更甜,我喜欢。”不知道是不是醉鬼都特别唠叨,罗浮生竟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起来。

桓乐不知道罗浮生是不是喝醉了,但他知道,自己大约是醉了。

“罗浮生,生日快乐。”他轻声说。

靠在他身上的人并没有回话,呼吸清浅规律,竟是睡着了。

这个人,撒酒疯也这么可爱。

将罗浮生安置好,小心的帮他盖好被子。

看着那张微微泛红,却睡得安详宁静的脸。

——谁能不喜欢罗浮生呢?

桓乐知道了。

他所困惑的那个定义。

——他喜欢他。

——他爱上他了。


(十四)


第二天醒来,在宿醉带来的些微头疼里,罗浮生逐渐回忆起了前一天的事。

他似乎发了一顿酒疯,似乎撒了一通娇,似乎吃了一碗想念已久的酒酿小圆子。

他还似乎……糟糕,他还似乎抱着那家伙,嘟嘟囔囔说了好些有的没的话。

从来不知道害羞为何物的罗二当家,面皮竟有些微微发红。

他应该,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吧?生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的罗二当家,努力在不太清晰的记忆里搜罗了一阵子。

幸好没有。

有些心思,藏在自己心里就够了。

有些人,默默守护着就够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竟把最初那般不讨喜的小丑放在了心上?从他误打误撞闯入那人家里,被那人救了的时候?从见到那人偷偷摸摸却认真地为卖花女孩儿做小丑表演的时候?从那人洗手作羹汤,为他的各种小要求忙里忙外的时候?又或者,是在一层一层剥开面具,窥见那人软萌又善良的内在的点点滴滴里?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总以为是自己在帮助弱小无助的对方,却早在不经意间把对方当作了可以亲近,可以依赖的人。

所以有时候无理取闹,所以有时候撒娇任性。

他罗浮生小时候,原本就是个娇气的小少爷啊。只是后来背负着义父的期望,帮派的责任,家国的重担。他习惯了被依赖,却忘记了自己也会软弱,也需要去依赖什么人。

对着义父不可以,对着兄弟不可以,对着战友也不可以。

几乎以为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了,而那个人就那么出现了。

所以舍不得放手,所以总是拉着那个人说,“我想要这个,我想要那个,你帮我做这个,你帮我做那个”。

对于他这样那样的小要求,那个人有时会露出些埋怨,有时会有些嫌弃,但从来不舍得让他失望。

这样的小小快乐,他很珍惜。

所以不想去破坏,也不能要求更多。

很多东西,身不由己。

他没有那样的自由。


敲门声响起,定是那人给他来送早饭了。

他决定钻进被子,继续装睡。

等那人来叫醒他,然后一起在清晨的阳光里吃早餐。

想想就开心。


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今天的桓乐,也是新的。

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前所未有的轻松。

拍了拍自己的脸,他起身去小厨房打点好早饭,然后去敲开罗浮生的门。

一切和之前并没有不同,他也不打算让一切变得不同。

罗浮生大约还记得些自己喝醉酒闹腾了一阵子的事,难得老实地感谢他的照顾。

他毫不客气地揶揄,“没想到二当家酒量也不怎么样嘛。”

然后少不得又要斗两句嘴。

一个笑一个的醉态,一个怪一个的嘴毒。

一如往常一样,笑闹的清晨。

这样就很好。桓乐想。

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帮着他,守着他,不打扰他,就很好。

只是心里多了一个人,每一天的滋味,似乎都不一样了。


平静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这日,小黄带来了一个任务。

地下组织收到密报,明日将会有列火车运送几个高级日本军官去北方,这几个军官掌握了重要的军事机密,如今北方战事正紧,这批人很可能对我方带来不利影响。由于这列火车预计明天会在东江火车站暂停补给,因此组织上要求在东江火车站干掉这几个人。罗浮生身手利落功夫过人,可以说是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

“不行,这次你不能去。”在桓乐表示自己也想一起去执行任务后,罗浮生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这任务危险重重,桓乐希望自己能陪伴在罗浮生身边,出一些力。

“打打杀杀不适合你。再说了,你会开枪吗?”罗浮生伸手摸摸桓乐的头,桓乐的头发比他长些,在脑后扎着一个小啾啾,刘海垂在眉边,摸着软软的。

“我可以学!”桓乐抢答。

“下次,下次我教你。这次你就乖乖等着我回来。好不好?”

“那你自己小心。别,别受伤。”

“那是自然,我还要回来听你弹琴,吃你做的饭呢。”


第二天,桓乐没有等来听他弹琴的罗浮生,却等来了小黄。

小黄开车带他去了圣心慈善院,路上告诉了他今天的任务虽然顺利完成,但罗浮生却受了伤,挨了一枪,现在正在接受手术。

陷入昏迷前,他气息奄奄叮嘱小黄,要来找桓乐,让他不要担心。

一颗心沉到谷底,桓乐几乎听不懂小黄在说什么。

——罗浮生受伤了。

他的脑海中只有这几个字撞来撞去,撞得他头疼欲裂,眼眶酸痛。

他们到达的时候,手术已经完成。

受伤的那个人,静静躺在病床上,仍在昏睡之中。

“子弹已经取出来,伤口也缝合了,药效过了就会醒。晚上要多注意,如果有伤口发炎引起发烧,注意给他降温,如果高烧不退记得及时来找我。”医生叮嘱了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小黄也需要去向上级具体汇报此次任务,拜托了桓乐照顾罗浮生,便也离开了。

终于这病房里,只余他们两个人。

一个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一个痛彻心扉地坐在床边。

罗浮生的脸上血色尽失,连嘴唇的颜色也比平日浅淡。那平日里顾盼神飞的眼睛,如今紧紧闭着,眉头微蹙,似乎在梦中也承受着伤痛的折磨。

不是说好了要当心,不好受伤的吗?

结果却受了这么重的伤。

说话不算话。

桓乐看了罗浮生的伤口,已经细细包扎好,而那伤口,就在离心脏不远的地方。

医生说,幸好还差这一点,他才有得救。

桓乐想,幸好还差这一点,我才有得救。

你若没得救,我又如何有救。


见罗浮生额头渗出些汗珠,桓乐起身挤了把热毛巾,轻轻替他擦汗。

毛巾擦拭过罗浮生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脸颊,他的嘴唇。

那嘴唇苍白,微微有些干裂。

平时与他谈笑风生的那人,有好看而健康的唇色,齿白唇红,笑如朗月。

他忽然就看不得了。

身体已经不受理智的控制,他俯下身去。

他的唇贴上了那抹苍白。

只是轻轻贴着,幼稚地想分一些自己的生气,给躺着的那个人。

希望那唇色,哪怕能恢复一点点。


只是片刻蜻蜓点水的触碰,却让他心跳如擂。

坐回床边,竟是一时不敢去看床上的人。

自己做了什么!

他会不会发现?

深吸几口气,才又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什么?那双他熟悉又喜欢的眼睛,正怔怔地望着他。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语气里的欢喜掩饰不住,下一刻却又有些慌张,“你……什么时候醒的?”


(十五)


陷入昏迷前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那家伙怕是要担心坏了”。

胸口疼痛,脑子也有些混沌。

他听得有人在耳畔轻声唤他,罗浮生,罗浮生。

让他熟悉而安心的声音。

桓乐?是你吗?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他急着想睁开眼宽慰那声音的主人,却使不出力气。

什么落在了他的唇上?

轻柔的,温热的,微微颤抖的,如一片羽毛轻抚。

那好像……是一个吻。

用尽了仅剩的一些气力,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床边坐着的那个人,低眉垂目,咬着嘴唇,脸色微微泛红,似乎是刚刚做了什么坏事,生怕被发现的孩子。

他偷偷吻了自己么?

这个认知让原本脑子还有些晕晕乎乎的罗浮生瞬间清醒了过来。

这小子,竟也喜欢自己么?

如果是这样,那平日里总纠缠在他身上的视线,那对他的小任性几乎有求必应的纵容,也都说得通了。

原来不是一厢情愿,原来竟是两情相悦。

心下生出一点小小的甜蜜,但很快被理智和无奈所覆盖。

这原本不是他所想要的。

他只是希望,那小子可以永远平安喜乐。

而他,无法带给他这一切。

自从决定加入组织守卫国家,他就放弃了为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不再奢求有一个家。

像今天这样九死一生的事,甚至更危险的事,还有许许多多的这样的事,等着他去完成。

他的生命,不再属于他自己。

他随时可能离开,无法做一个长情的伴侣,守护着自己的爱人。

痛失所爱,对另一半未免过于残忍。

所以做朋友就很好,在一起时,他可以守护他,也可以彼此玩笑开怀,分别时,可以挥一挥手,互道一声珍重,继续在阳光下走回各自的路。

应该是这样才对。


“你……什么时候醒的?”桓乐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慌张。

还是不要捅破窗户纸,像原来那样的相处对两人更好一些吧,罗浮生想。

“就刚才。一醒来就看到你哭哭啼啼坐在那里。”用的是惯常开玩笑的语气。

—“谁哭哭啼啼了!”

“好好好,是我看错了。”

—“就爱瞎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有些口渴。”

—“医生说你还不能喝水。”

“我还想吃生煎。”

—“也不能吃东西。”

“我好饿。”

—“睡着了就不饿了。”

“睡不着。”

—“那要我给你讲故事么?”

“你当我是小孩子啊。”

—“你不是么?”

……


插科打诨了一阵,罗浮生又陷入了沉睡。

他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如医生所料,伤口炎症让他开始发烧。

病人辗转反侧,急坏了一边的桓乐,一刻也没闭眼,在床边仔细照料。

几次烧起来,又压下去,反反复复。

让他胆战心惊,烧心挠肺。

直到第二天院长想办法弄到了一点阿斯匹林,高烧才终于退了下去,罗浮生才算跨过了这道坎,桓乐悬着的一颗心也才落了地。

只是这次着实伤重,需要休养好一阵子。

罗浮生不方便行动,便由桓乐抽时间去洪帮找了罗诚,只说罗浮生有事离开几天,交代了美高美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桓乐去了紫罗兰蛋糕店,买了一盒蛋糕。

这几日清淡饮食,那人成日里唠叨着嘴淡,桓乐问过医生说是吃一点蛋糕没问题,今天便特地去买了来,想着让他解解馋也好。

罗浮生不在房间里。

大概是去了小花园那里晒太阳,桓乐想。

医生说罗浮生需要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多晒晒太阳有助于恢复,所以这几天有闲暇的时候,桓乐都会陪他去小花园。

正想转身过去,桓乐见到罗浮生的床边落了一支笔,便走过去捡起来放回床头柜上。

床头柜上有裁纸刀,还散落着一些白纸,有些已经裁成了四四方方的小纸片,每张上面写着一个简单的汉字。

想起前两日罗浮生就说起要做些识字卡片,好和这里的孩子一起玩,没想到动作还挺快,这就做好了。

把散乱的纸张摞齐收拾好,桓乐一眼瞥见枕头边露出的白色纸角。

怎么还有纸张落在这里了?桓乐有些好笑,抽出那张纸,想归拢到桌上。

他愣住了。

那不是一张白纸。

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是他的名字。

一遍一遍,几乎写满了整张纸。

只有纸张的最下方,是一句话。

——身已许国难许卿,许你来世承诺。


慈善院的小草坪上,罗浮生坐在椅子上,正在和几个孩子玩耍。

散落了一地的卡片,写着各种随机的汉字。孩子们争先在里面翻找自己认得的字,拼成句子来给他看。若是对了,便能得到一块糖的奖赏。

一堆小孩子,一个大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桓乐朝他们走过去,小孩子们早也熟识了他,冲着他摆手打招呼,之前卖花的小女孩更是大声地唤着哥哥。见他手里提着的蛋糕盒,一个个好奇地张望。

桓乐笑笑,把盒子递给其中一个孩子,“拿去教室里,让嬷嬷给你分着吃。”

待小孩子散去,罗浮生委屈巴巴地问,“我的呢?”
—“什么你的?”

“我的蛋糕呢?”

—“给你留着呢。在房间。”

大孩子顿时喜上眉梢,“那我们回去吧。”

—“不要。”

桓乐蹲下身子,在地上的卡片里翻找。

“你干嘛呢?”

—“你想吃蛋糕,可我想玩游戏。”

“玩什么游戏?”

—“我也来造个句子,你帮我看看,对不对。”

罗浮生有些困惑,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有些怪怪的。

困惑间,桓乐已经站起身来,将几张卡片递给他。

按顺序看完卡片上的字,罗浮生愣住了。

——“我” “喜” “欢” “你”

我喜欢你。


“桓乐,你……我……”本以为能隐藏起来的心照不宣,原来剖白于阳光下,是那样的震彻心扉。

—“我的呢?”

“什么你的?”

—“我的奖励啊,他们答对了都有糖。”

“啊?”

—“我这句话,一定是对的。”


虽然傻傻发愣的罗浮生也很可爱,但桓乐不想再这样装糊涂下去了。

这几天的日子于他,前所未有的跌宕起伏,却也大彻大悟。

经历了几次三番的即将失去,幸而最后能安然无恙,他忽然觉得以前的自己太傻了。

为什么都要藏在心里呢?为什么不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意呢?

在罗浮生几次在鬼门关打转的时候,桓乐最后悔的,是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喜欢他。

不管那人是如何回应,他都想让他知道,有个人牵挂他,愿意陪伴他,并肩而行。

但终究未能开口,还是因为他担心自己不该有的心思,打扰了对方的平静。

直到他方才看到了那张纸。

原来不止他是傻瓜,罗浮生也是。

他们两个傻瓜,兜兜转转,纠结这个纠结那个,自己的责任,对方的安危,种种的种种。

唯独忘了,此时此刻的心意。

才是最不应该错失的。


—“还有,你自己也是错字连篇,怎么好教小孩子认字。”桓乐接着说。

“我哪里写错了?”罗浮生觉得自己这次受伤大约伤了脑袋,要不怎么完全跟不上这小子的思路。还没有从方才的造句里缓过神来,这又是哪一出。

—“这里,你写错了。”桓乐将一张纸递到罗浮生面前,“但我帮你修改好了。”

罗浮生自然认得这张纸。

早上他有些心绪不宁,做着识字卡片竟走了神,醒过神来已是满满一页密密麻麻的字。

镇定思绪,才写下了最后那句话。

写给自己的。

想定自己的神,收自己的心。


原来,他都知道了。

罗浮生抬头看着桓乐。

“我的工作很危险。”

—“我知道。”

“可能明天,后天,或者哪一天,我会突然离开。”

—“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一起,如果不行,我会在原地等你。”

“如果我死了……”

—“所以我们更加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刻,不是么?浮生,我只想听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

……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所以,你那句话是错的。

——身已许国难许卿,许你来世承诺。

不是这样的。

我帮你改好了。

——身虽许国亦许卿,许你今生欢悦。


(番外)夸奖


由于东江地区的抗日局势日渐严峻,为了更有效地收集日方信息并及时送出,组织上派出了一位精通发报及地下工作的同志来到东江,并联系罗浮生进行相关安排。

罗浮生反复思量,选择了一处距离美高美不算很远,外观普通到完全不会引起人注意的老房子,事先安排妥当。

这一日,罗浮生与这位新同志碰头并探讨了接下来的工作后,回到了美高美。

他的钢琴师正在尽职尽责地弹奏着。

桓乐知道他要去接头,原本也是想一起去,但今天客人多,他若离开太久担心引人注意,只得静静等待。见罗浮生平安归来,才放了心。


“今天情况怎么样?”直到了晚上,两人才有空说起了话。

“之前的消息说到这新同志隐蔽战线工作经验丰富,我还以为是个年纪大的。”罗浮生笑道,“原来却是个年轻人,看着……和你我也差不了多少。”

“那他这次来?”

“主要是搜集日本人在东江的军事安排和动态,便于组织上及时作出应对,我们配合他工作。”

“这信息怕是不容易收集。”

“日本人虽然狡猾,但漏洞也不是没有。我们一起琢磨,总有办法的。”

“那倒是。对了,这个新同志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别说,虽然那人年纪轻轻,长得斯斯文文的。倒有几分真本事。”罗浮生突然兴奋,竟是赞不绝口,“听说为了把电台带进来,可是没少花功夫。我试着和他过了招,那身手是真利落,怪不得能把这一路上的对手都干掉了。而且这人还会发报,你别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电台发报,以后多了这途径接送消息,倒是不错。”

“这么厉害。那下次找机会,我也想见见他。”听罗浮生絮絮叨叨夸了一车子的话,桓乐的好奇心被揪了起来,同时被揪起的,还有一点点的不是滋味。

真难得,听罗浮生如此夸奖一个人,他可从来没这么夸过自己呢。

“那必须的。说起来,我觉得他的气质和你有几分像呢,他还说了之前的隐藏身份也是钢琴师,你说巧不巧。”

噢,那人还会弹琴。真的很能干。


隔了不久,桓乐就见到了这位会弹钢琴,会打架,会发报的全能战友。

正如罗浮生所言,长得俊秀文雅,穿着墨绿色的西装,一副知识青年的好模样。

“你好,我是岑子默。”对方与他打招呼,笑得朗月清风。


年龄相仿,又都是有着同样信仰的年轻人,大家很快达成了默契,之后的工作配合也是相得益彰。

桓乐对发报很有兴趣,岑子默见他确有资质,多个助手也方便之后的工作,便也不吝教授。

“发报手法就像是发报员的指纹,没有两个人会完全相同。你的手指感觉是难得的天赋,来,试试。”

“是这样么?”

“做得不错。继续。”

罗浮生的心性,却不爱研究这些,加上洪帮最近的事情不少,岑子默这里的工作,便更多的由桓乐协助。

而工作之余,桓乐和岑子默有时还会聊聊钢琴,桓乐半路出家,虽然自行修炼得不错,但碰到岑子默这个从小正经学过的,请教了之后倒是受益良多。

这两人相处融洽,反倒让罗浮生有些被排挤在外的小小失落了。

最近他和桓乐各忙各的,都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腻歪腻歪了。

得到手了就不珍惜了么?

习惯了被某人视线追逐的罗二当家,忽然感觉到失去了这种待遇,油然而生的哀怨情绪盘旋在头顶,就差没有用笔写上“喂,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了。

所以这一天,见桓乐又要出门,罗二当家在房门口拦住了他,将他拽回了房间。

他决定好好提醒下某人,最近他的小宝贝被忽视了很不开心。

“你不许去。”

—“为什么?”

“你最近找子默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了。”

—“那是工作。”

“工作也不行。我不放心。”

—“你想什么呢。”

“想你。”

这一句是注视着桓乐的眼睛说的。

“我想你了。”

这一句是贴在桓乐的耳边说的。

没有下一句。

因为罗二当家已经身体力行了他的想念,吻上了眼前的人。

被方才他的话磨得心瞬时绵软下来的桓乐,哪里受得了这个,双唇微启,由着他一路攻城略地,醒过神来的时候双手已经不自觉揽上了对方的腰,应和着这个吻。


戏一旦开唱了,就没有中途停下来的道理。

想念一旦开闸了,一个吻又怎么够?

(以下省略五千字)


“你和那岑子默,怎么这么谈得来?”餍足的小霸王,还是没有忘了之前的怨念。

“先前也不知道是谁,把别人夸得山好水好。”桓乐面色微红,“我自然是要好好见识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吃醋了?”粗中有细的二当家,这次准确抓住了桓乐话中的重点,原来泛酸的不止是他自己啊。心下开怀,凑近怀中人的耳边,笑得促狭。

“你走开。”被识破了心思的桓乐,不想搭理他。

罗浮生却是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

“会弹琴,会发报,”顿了顿,继续说,“还会表演杂技,会给我做饭,会在我受伤的时候照顾我,你说你这双手,还有什么不会的?你说你这么好,我怎么舍得不牢牢抓紧?”

说罢,与桓乐十指相扣。

“我不会开枪,也不会功夫。”终于听到了来自心上人的夸奖,桓乐内心的甜蜜止不住要从嘴角溢出来,却还是堪堪忍住,小声嘟囔。

“开枪打架什么的,我来就好了。”吻了吻桓乐的鼻尖,“我会保护你。”

“我想学,我也希望能有力量保护你。”

“那好,我教你。”


不管前路如何,我们并肩而行,便无惧风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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